黄永玉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用现在的话说,我是他的铁粉。我们相识近六十年了,记得1962年,好友温泉源带我到美院宿舍他家,第一次见他,那情景犹如昨日。居室很小,由于我们的到来,原先在那里的客人马上起身告辞。他走后,黄永玉对我们说,这是我的老朋友,出了点事。后来才知他就是被错划右派的吴祖光。永玉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极富个性。当时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位操着官腔的人像是在训话,黄厉声道:“谁听你的!”立马关掉。
那时的黄永玉在我国艺坛,早已是鼎鼎大名的木刻版画名家了,是我最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前辈版画家之一。他的木刻版画几乎每幅都很精彩,不仅题材新颖,而且构图丰满,造型生动,韵味十足,特别是画中的刀法技巧,堪称绝技。那幅著名的《春潮》,在汹涌波涛中,那骁勇的渔民,掷出锋利的渔梭,刺向那翻滚的大鲨鱼,看那联结渔梭在空中飞旋的绳索,简直刻绝了!我想至今也无人能企及。几年前,我孙子七岁上小学,我送他上学路上看他欢快的样子,马上联想到黄永玉的版画《全家送我上学堂》,这幅画是他1960年创作的,同样运用了木版水印套色技法,画的是土家族爷爷妈妈送孩子上学的情景:爷爷戴着斗笠,叼着烟袋,手提饭盒;妈妈夹着雨伞,右手提孩子雨鞋,左手提个墨水瓶,腰间还别着水壶;孩子背着书包夹着小黑板,他们走在上学的路上。这三代人形象的刻画都十分生动,特别是那些生活细节物品,斗笠、雨伞、孩子雨胶鞋,说明当地常下雨,而饭盒、水壶、墨水瓶、小黑板,说明学习环境的艰难,离家较远,中午饭在校吃,这是当时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生活的真实写照。就是这样艰难的情况,也比过去好多了,孩子有学上了。黄永玉就是土家族人,对这些更有很深感触。他还为这幅画配了首儿歌,我一时记不全了,便打电话问他,他却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爷爷七岁去逃荒,爸爸七岁去放羊,今年我也七岁了,全家送我上学堂。”这短短的四行儿歌却道出了社会时代的变迁,诠释了画的主题。
我虽与永玉老师相识多年,但我们见面的时候却不多,就像他自己谈,他结识李可染先生多年,却只去过他家一次。“为什么只一次?只是不忍心。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真诚地高兴;客人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有这种感受,不能不为他设想。”他说的也是我心所想,除这之外我还有另一思虑,我很想见他,向他当面求教,但又怕见他,因为他学识渊博,我学识浅,他的很多知识我是够不着的,谈不到一起恐面临尴尬。我虽去他那里几次,都是几人或多人,不是我单独一人。每次都有收获,受益匪浅。不仅听他饶有风趣的谈吐,知道许多奇闻轶事,更感受到他为人治学态度的厚道严谨。特别是他那做事不断、充盈着创造活力的精神状态,世上艺术家少有。他不仅创作不断,而且总有新的绝活突现。他常说“我没有一天闲着”“我每年都想做有意思的事”。这也许是因循着他表叔沈从文的说法:“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这点,作家李辉先生说得精辟:“‘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的确,我接触的许多先生,无论在任何环境里,哪怕身处逆境,做事一直是他们心中所系。做事,让他们内心沉稳而从容,文化的一点一滴,其实就是在做每一件事情的过程中的积累,延续。正是如此,他们的生命才没有荒废,才在文化创造中安身立命。”
最近,我接到他的儿子黑蛮兄给我寄来的请柬,他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黄永玉的紫砂壶”展览,请柬是他的一幅画,十分别致,中间画他双手张开提着紫砂壶,前面摆着一排紫砂壶,题字更有趣:“年纪大了,活得好好的,空耗着双手总是愁人的,所以找了这些事来做,您有空请来看看。黄永玉敬约,二〇一八年五月十九日时年九十五岁,真诚地辞谢花篮和花圈,永玉再叩。”这是奇迹!国内艺坛少有,国际艺坛也不多见。九十五岁的老人啊,这种创造力,这种精、气、神实为罕见。不久前中央美院100周年院庆,庆祝会场他站头排,腰板挺直,而很多老态龙钟的老先生其实都比他年龄小。可人们不知道,永玉老师在二十多年前还做过胆囊摘除手术呢。
黄永玉如此超强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凭我浅薄学识,恐难说清。仅知他少年离乡,四处漂泊,饱尝艰辛,这磨砺了他的坚韧意志。特别是在那国难当头,流离动荡岁月中,他身边的爱国志士、文化前辈不时地影响、感染着他,更加深了他的家国情怀。同时也饱览祖国山河,吸吮祖国母亲丰富的文化乳汁,充实着他的知识储备。在福建泉州他曾有幸遇见弘一法师,获得指教,法师临终还给他留下墨迹:“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些文化养料,滋养铸就了他仁爱的艺魂。他曾说:“我死后的墓志铭都想好了:‘爱,怜悯,感恩。’”他的一切创造都是对祖国母亲养育之恩的反哺。记得几十年前他就发出“民间美术是母亲”的感慨。湘西,黄永玉出生的地方,也是“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的地方,这里的人民为家乡走出这位不断做事,九十五岁还做出奇迹的游子而感到骄傲自豪,听,他们在唱新民歌:“湘西在哪里?在阿公的故事里,在阿婆的织锦里,在沈从文的小说里,在黄永玉的绘画里。”这正是故乡亲人对赤子黄永玉的最高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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