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其大 养其厚 ——张公者对话王家新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13-11-26]
王家新,别署晏园。1967年出生,祖籍辽宁。财政学博士。现为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楷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西泠印社理事,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著有诗集《北溟鱼》,诗词集《颐园诗草》,书法集《中国美术馆当代名家系列书法作品集•王家新卷》、《王家新书法艺术》,《晏园艺事》等。
◇ 时间:2011年12月20日
◇ 地点:北京•王家新工作室
纵观历史上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大成就者,除其在所成就的专业上具有高超的技法外,于政治、社会等人文类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皆有深厚涵养;同时他一定关心社稷民族、关心庶民百姓、关心天地宇宙。识其大而养其厚,其作品才可能具有深刻内涵,直捣人的灵魂。
书画家的襟抱学养最终将决定其创作成就的高低。技,易;道,难。道在学养,学养的差异有如花盆里的土与大地之土,盆中土所生出之木必有限,因其养份少;大地之土方可生长出参天大树,缘其厚。
王家新先生自幼研习书画,具备很好的笔墨功力。而从本科到博士所学者乃财政经济,其学养涉及到哲学、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如此之学养化于笔端,则其字即不观亦可推知也。
张公者:我知道您每天都会抽时间读书,无论工作多么繁忙。
王家新:我想这是一种情结了,我曾把读书和写字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诗意地栖居”吧。
张公者:一个人的学养最终决定着其艺术创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一个不读书的人,作品中就会缺少文气、书卷气,也往往会流于浅薄与匠俗。一位朋友讲:人在30岁之前基本的世界观都已经形成了。而30岁之后,人与人之所以又有不同,有的人境界在提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读书。读圣贤之书、读经典之书,读哲学、读史学、读文学。中国古哲先贤莫不如此。
王家新:中国传统文化、传统艺术确实与西方有不同,比如古琴,小的时候不懂,过了“不惑”,才明白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它的境界是“不为悦人而悦己”。只五根丝弦却不单调,是一种生发、排遣,是心绪的抽绎、灵魂的萦绕,直指内心,不需有听众。而钢琴、交响乐便适合被聆听,即使天才的肖邦,也需要在贵族们的厅堂、在情人的注目里“炫技”,用手指的舞蹈博来掌声,那么二者谁高谁低?无需回答。比如深夜里阅读典籍,如果只当做获取知识的方式便有些单薄了。我理解“慎独”不单指品德操守,也指一种私人生活方式的坚守,阅读生活便是一种状态、一种修为。中文典籍那柔软的宣纸质感、微黄的色泽、特有的墨香,短暂的人生会因之变得从容丰盈,生活工作中的不如意便会因之消弭、疏离。这份欢愉无法言喻,当成为习惯,便是一种瘾、一种痴,可入定、可清狂。这种状态不是消极遁世的,是积极快意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得其乐便好。
张公者:您刚才的一番论述,表明了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可以转化成无穷的力量。信仰,是崇高的。
王家新:我们这代人生命的最初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成长和求学的背景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工作和生活的背景是世纪之交、民族复兴和市场化、全球化。“文化大革命”时期可能是中国人最无敬畏、无信仰的阶段,“人定胜天”是对自然的蔑视,“破四旧”、“批孔”是对民族、历史以及文化传统的轻贱和决裂,儒、释、道等宗教意义上的信仰空前灭寂。如果讲信仰,只有对毛主席的信仰,铭心刻骨、执着虔诚;如果说崇高,是一种基于革命理想的崇高,浪漫而纯粹。缺乏理性的盲目信仰、缺乏思辨精神的崇高,会使一个民族跌入偏执、迷信甚至癫狂的境地,因此说那十年是浩劫、是国家民族的灾难。但如果以大历史的视野审视,那个年代的生活也因着一种精神的力量、信仰的力量而生发出一份纯粹、昂扬和崇高。我看过我父母(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他们的鬓发、面庞、衣着都整洁利落,尤其是眼神,洋溢着满足、幸福和对未来的向往。我想,一方面是因平等、公平的阶级秩序对物质生活匮乏的消弭,更重要的可能是高于物质生活之上的精神力量的反映,是激情燃烧岁月的传神写照。
张公者:那个年代人们活在精神中,在那个年代也是围绕着领袖在进行文艺创作。
王家新:由此我想到一位外国美术史论者的一种判断,他说,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作品在中国,艺术家们以对他们的领袖、对中国共产党的无限热爱和宗教般的信仰,创作出一大批美术或舞台艺术精品。我翻阅了建国以来的美术画册,重新看那些现代京剧、电影,感觉他的判断有道理。当时的艺术作品,抛除极“左”思想不论,也有许多可取可贵之处。
张公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一定具备深邃的思想,很多伟大的艺术品是历史的记录。当然,伟大的艺术品一定是具备高超的技法,这是前提。20世纪是人类发生重大转变的时代,中国更是如此。在美术创作上,出现了具有历史意义与高度的画家与作品,像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潘天寿、李可染、林凤眠等等。您谈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些作品,它们的“纯粹性”不容否认,没有受到今天的市场与金钱的“干扰”。
王家新:当下艺术遭遇市场和金钱,艺术家面临新的挑战和考验,这对他们而言是残酷的、煎熬的。很多人在为生计、名车、豪宅奔波,书画家的润例以平尺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张公者:艺术和经济的关系,是由来已久的话题,也是观照艺术作品的一个角度。
王家新:艺术经济早已有之,从唐代碑志书丹,元赵孟緁为寺庙写经,明吴门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取费描绘庄园庭院、人物写真,还有最具代表性的“扬州八怪”,以大运河沿岸漕帮盐帮的商人为“衣食父母”,就是李渔说的文人“打秋风”。你附庸风雅,我按劳取酬,双赢两得。利益驱动也能出精品,但我可能太理想主义或极端了,我还是认为好的或纯粹的艺术,是要发于内心的,一定是主动式的倾诉宣泄,像文艺复兴时期宗教题材的穹顶画,像生前只卖出一幅作品的梵高的绘画(唯一的买家是他的哥哥),才能求得来世名,而不是“现世报”。我们顶礼膜拜的《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乃至《奉橘帖》、《丧乱帖》、《韭花帖》、《自叙帖》,这些并不只是精品,更是经典。言其珍贵,不仅因为年代的久远,更重要的是创作动机的非功利性。它们是往来信札、诗文手稿,虽然内容是家常琐事、个人际遇,却无世俗气、烟火气、铜臭气,不谄媚、不平庸、不浮华,纯粹、感人,堪为典范。能让我们千百年后在阅读研习之际,感受他们的欢娱苦痛、聆听他们的长啸轻叹。
张公者:古人也有润笔,但他们还保持自己的艺术底线,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也卖画,但他们的画格并未降低(仇英的绘画,可能有“通俗”的地方,并非因为“卖画”,是他自身学养的问题)。但是到了“扬州画派”,就有了大的改变,好画不多,应酬的东西太多了。董其昌也如此,买字画的多,就有应酬,甚至代笔。另一个原因是,买画者的欣赏水平也会影响画家的创作,买者不懂,品位低,画家若要迎合其口味,自然就降低自己的格调了。不是卖画的错,是没能坚持品格。王家新:以“当下”论,“拯救”艺术高贵品格的办法或思路也有,比如“供养制”。宋代画院体制下,院体画家的画作是“皇家”的奢侈品,因此“政府的国库”要养人,宫廷画家衣食无忧,使艺术得以相对纯粹。有人反对画院体制,其实对传统艺术,公益的、高雅的艺术,极少数的顶级艺术家还是要“供养”的,关键是要有什么机制、养什么人、怎样养。另外是“基金”资助体系,再有梵高似的艺术疯子、痴人兼天才,就要资助,别让他自己去走市场变成了“正常人”,让他们去创造去追求“来世”的艺术。再从市场经济论,要发展“画廊业”,建立艺术品经理人制。把艺术品生成、创作和经营隔离开,带上“白手套”,艺术家不参与经营活动,只谈艺术不言利,活得简单些、纯粹些、超脱些,真正的艺术家应如婴儿状,有赤子之心。天天跑场子、点票子、傍官傍商,都会“非正常死亡”,难有传世之作。
张公者:如您所言,“供养制”、“基金”资助以及发展“画廊业”,这些举措的确也会起到一些作用,对提升当下艺术创作的品格,具有“拯救性”。但是,在实施这些举措的时候,却也不免会有一点痛楚,甚至是疑虑。
王家新:当然,这些即使做到了,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一种维护和补救。我骨子里有很深的“唯艺术论”,我认为根本就不应该有“职业作家”、“职业书法家”之类的称谓。王羲之、王询、柳公权、苏东坡都不是以书法为职业,《桃花源记》、《岳阳楼记》都不是“职业作家”的手笔,却都成为千古绝唱。论“职业”,就变成社会大生产中的一种“工种”了,与生活生存有关,与伟大经典艺术作品的诞生背道而驰。
张公者:颜真卿、苏东坡都不是“专业”的书法家、作家,而就是他们留下最伟大与“专业”的作品。一个不关心国家、不关心民众,不懂得生活,没有阅历的人不会创作出伟大、深刻的作品。
王家新:学养包括学问、见识、人生阅历、江山阅历、气宇格局、志向操守等,其实精湛的技法本身也是艺术家必备的学养、素质。对书家而言,没有技法方面的基本素质,学问知识再丰厚、学历再高也没用,就像有些硕士博士尽管专业素质不谓不高,论写字可能还不如少年宫里学书法的小学生或初中生,这么说有些偷换概念了。就书画家论,其知识学问背景应该是中国传统文化体系,是所谓“十三经”体系,极言到民国时期“狂人”黄侃所说的“八部之外无好书(皆狗屁)”,他说的“八部”是《周礼》、《史记》、《毛诗注疏》、《昭明文选》、《汉书》、《说文解字》、《尔雅》、《周易》,是诗、书、礼、易的核心,虽然是惊人之语,也有他的逻辑道理,眼光也独到。说到这个知识体系,有人说书法史上的大书家都是大官,王羲之是右将军且不论,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苏东坡、蔡襄、赵孟緁、王铎、黄道周、刘墉,最小也是郑板桥“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有宰相、大学士、礼部尚书、皇帝的大秘书,甚至包括唐太宗、唐玄宗、宋徽宗等帝王书家。
张公者:我们经常说到学养,也常常提及学养之于创作的重要性。只是,关于学养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却很少有清晰的表述。并且,有一些论述,不是把问题谈得更明晰,而是相反,越来越玄虚、越来越失去具体可信的操作性。
王家新:书画家对人文的、世界的认识非常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齐白石“六出六入”,黄宾虹、林散之、刘海粟等都谈到江山阅历后对书风、画风的影响。“搜尽奇峰打草稿”,书画家不能关在书斋中临帖临画谱,闭门造车,要去为江山写照,去深入生活、关注现实,去“采气”。李可染的巨大成就与他不停实地写生有关,关山月、傅抱石、钱松豾、黄胄经常去工厂、工地、农村、边疆,所以他们笔下景物真实、人物生动,有生命力,反映现实生活,也使中国画在上个世纪有了突变,更丰富了绘画的形制和语境,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扫文人绘画鼎盛期过后的僵化和暮气,为中国画输入了新鲜的血浆、补了钙。还有齐白石,人们看到他画中有任伯年、吴昌硕、陈师曾的影子,但他笔下的白菜、虾蟹、犁锄箩筐以及老鼠、螳螂等,绝对是之前文人画家们未曾想到或耻而不为的。白石老人将这些什物、生灵定格在他伟大的作品之中,在艺术上是破坏、是颠覆,取了真正的险绝,有惊人的胆识,也就达到了新的高度。他的画,比所谓文人的创作更像文人画,文雅之外还多了一份质朴和热爱,对生活、生命、生灵的热爱,对伟大自然力的敬畏,他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 张公者:对生活、生命的感悟,对大自然规律的理解与尊重,是学养的升华,是高级的学养。
王家新:江山阅历之外,还有人生的历练,“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艺术家的心宇应如婴儿般纯粹、纯洁,是极言其对待名利的状态。就人生际遇而言,西语称人间为“炼狱”,倒不失准确,人生况味,世间万象,艺术家应有更细微的体察,更敏锐深切的感受。因此丰富的人生阅历同样重要、关键。官场可能要比寻常百姓生活复杂得多,山光物态、风云际会,因此许多行政人物、政治人物、领袖人物的诗文字迹往往更值得玩味,书法中的信息量似乎更大。现在拍卖会上前朝、民国人物的书画价格比一般书法家的高,不能简单归结为知名度,其字也确实好。就民国时期书家而言,把康有为也算上,于右任、叶恭绰、郭沫若、谭延,乃至“大节有亏”的郑孝胥、罗振玉等等,都有政治人物的气宇、格局、气象。这里有人生阅历的关系。再如孙中山、毛泽东、周恩来的墨迹,人生或政治意义上的因素就更加鲜明了。毛泽东的书法尤为彰显,在整个书法史上应该留下浓重的一笔,大书特书,只不过作为国家民族的领袖人物,一直不能以诗人、书法家论而已,他首先是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也正因为这些身份地位,造就了他在诗词书法上不可逾越的高度,大笔如椽,天纵豪情。张公者:毛泽东的书法无一笔不合法,而无一幅不创新,堪称大手笔。于书史独具一格,是行家高手。其诗词亦如此,襟怀广阔。
王家新:王明一生写了四千多首诗,在回忆录里批评毛主席的诗词不合音韵法度、空洞直白,不如他自己的诗好。我找来王明的诗读,有功底、有情调,就是缺少了一股“气”、一种“势”,一种横亘古今的豪迈和藐视一切艰难险阻的浪漫情怀。
张公者:近体诗自然要讲格律,但这些都是“技”,而且是“轻松”可以做得到的。好的诗仍然在思想内容至上,好的书法同样如是。
王家新:如果让人们选择,在心无竹碍、朗朗上口的直白和矫揉造作、曲回隐喻的所谓“意蕴”之间,人民肯定会选择前者,选择“毛体”诗词和书法。毛泽东诗书中的器宇、格局和驰纵,彰显了我们民族和时代的高度、广度和张力,博大、精深。 张公者:近现代中国画创作有突破性。书法创作同样有大家高手。王家新:在近现代书法里,我比较喜欢徐悲鸿、谢无量、鲁迅、郭沫若、茅盾的字,比较欣赏甚至景仰弘一法师、赵朴初先生的字,这里首先排除同样喜欢的白蕉、沈尹默等“职业书法家”。前面几位或是画家、作家或诗人,或释者高僧,即不以书法名世的大书法家。本无意于书,恰恰“无意于佳乃佳”,书法为其他成就所掩。也正因其他方面的“字外功”,成就了他们书法的水准。
张公者:您的作品中时有鲁迅字的古雅。
王家新:(20世纪)90年代,我曾痴迷鲁迅的书法。大家常常引用郭沫若评价鲁迅书法的语句,也激赏郭老的襟怀,我以为,郭沫若是由衷的,有眼力的。鲁迅先生的书法绵里藏针,圆融、苍茫、从容、内敛,尤其是其间的一股“文气”,叹为惊绝。张公者:鲁迅的字透出他的文化学养,书名为文名所掩。
王家新:徐悲鸿书法也是为画名所掩,到今天还没有被广泛认知,实有遗珠之憾。
张公者:我觉得徐悲鸿是20世纪最重要的一位书法家。我把徐悲鸿的书法成就排在沈尹默之上。还有弘一法师,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也无人间烟火,笔笔含和,不着痕迹,进入化境。
王家新:弘一的丹朱经文,特别是“悲欣交集”,根本无法企及,点画已彻底删繁就简,一片籁寂,只可欣赏,断不可效法。
他们的高度源于内心,源于字外功。再不论序次,列举出白蕉、胡适、郁达夫、沈尹默、赵朴老、启先生、沙孟海、林散之、沈延毅、周汝昌、谢稚柳、高二适……,最核心的还在字外功夫。其文化底蕴,或学问、或词赋、或人格操守,使他们的字迹不单薄,余音绕梁,常看常新。这些都可归结到书家本人对世界、人生和艺术本体的认识、修为和态度。对待自然造化和人文传统应有敬畏之心、谦卑之态、感恩之意、眷恋之情,在此前提下以宗教般的情怀来传承、研磨、创造,因艺术而使生命丰盈、生活欢愉、生存有意义。应知艺术与科学不同,科学无止境,而艺术亦有无法超越的高峰和极限,有一种“超文明”现象的存在;也应自信,站在巨人的肩上,可以开出一片新的天地,可以为伊憔悴,独上西楼,望断阑珊,得晤佳人。
张公者:书画家的学养常与佛家、道家思想化在一起,作品中弥漫着禅味、玄意,也常常是这样的作品具有耐读性,并成为经典。很多书画家到了老年,这种热爱更为突出,无论行事与文章字画处处都可表现出庄禅意境。“无去来处”——您曾书写过,想来您刚过不惑,何故书此四字?
王家新:那是季羡林先生九八岁寿辰前,我们想做十把紫砂壶送给季老,聊天时老人说过这句佛家语,我就写下来准备拿去刻在壶面上。这个句子我非常喜欢。我们选定的是莲花器型,用上好的紫砂老泥料。遗憾的是时不我与,慈颜不待,老人家没等到壶做出来就仙逝了。那年到三○一医院看望先生时,我说不能祝您长命百岁,应该遥祝“茶寿”,祝您活到108岁,老先生很高兴,在小桌子上写了两张“相期以茶”,有一幅在我这里,几乎是季老的绝笔了,每每想起竟有弘一大师“悲欣交集”的意象。季老去世时,我写了首五言:“缘结耄耋后,相期曾以茶。不惑我方惑,翁已入仙家。”
张公者:“无去来处”、“相期以茶”。季老等老先生相继谢世,他们对人生的思考、对生命的思索,是留给后人的财富。
王家新:人们常常暗自追问,我们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从个体生命看,似乎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但从哲学角度思考事物的产生、发展和归宿时,回答这个设问并不那么简单。赵朴老仙逝前写下的“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似与此暗合。这是朴老的生死观或生命态度,如此达观、清澈、释然,无惧死生,无意去留,却已证去来。
张公者:书如其人、画如其人,在更高的层面上,书画家创作也都离不开对自我、对生命终极的思索和感悟。也因此,才使得艺术创作有了它绵绵无尽的意蕴和魅力。
王家新:《兰亭序》说“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这种喟叹一旦实证便增添了一份从空中撞向心灵的震撼力和沉痛感。是啊,在宇宙的眼底我们的生命何其短暂,何其渺小,我们所追逐的名与利,纠缠着仇与怨,乃至悲喜着的生老病死都何其微不足道、何其荒唐可笑,犹如《庄子》所言的朝菌之于椿树,犹如人类眼中的蝼蚁、蜂蝶,它们哪知椿树与人的存在,但也在生老病死、储食酿蜜,奔波忙碌、繁衍生息。
张公者:《兰亭序》能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除了书法技法本身的高超外,同时又是好文。一篇好文,不仅是体现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而是文中对死生、对人生的感慨与思考。有人认为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表现出的是“悲观”的情绪,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是超越时空的思考。
王家新:这种超越时空思考的结果绝不是看破红尘,也不是跌入了虚无主义、悲观主义的深渊,恰恰是通过这样的认知,更激发了我们去追寻积极的人生、从容的人生、欢娱的人生。正因为认识到时光的短暂,经济学上称作“稀缺”,生命才更珍贵,才更应该体味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把欣赏和向往的目光投向草长花开、日升月落、雨霁虹起,那些无言的欢愉、短暂的永恒;用感恩的心去装盛亲情、友情和爱情,去劳作、去回报;正因为宇宙的深不可测,世界和生命的变幻无常,才要勇敢地面对,去斩断荆棘,抖落块垒,把苦难和悲凉变成人生的财富,发自内心地去护生、去包容;正因为时空的浩渺博大,才更应心存敬畏,以谦卑的态度对待伟大的自然力和延绵不绝的历史与人文传统。对于艺术家而言,包括书画家们,更应有敬畏感、宗教感,将美好的艺术融入生活。这种融入不是衣褐怀玉式的,应将她虔诚地高高举过头顶,作为我们生命的寄托和导引,所谓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也以此让我们存在得与其他生灵们有些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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