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刘小东:无处还乡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11-06-09]
2010年,离家30年的刘小东回到了东北老家金城,以小镇的风光和生活作为背景,将他少年时代的八位朋友拉进了自己的作品中。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高速推进,童年记忆中的小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少年时的朋友却还按照原先的生活状态在缓慢地生活着。
“我祖籍辽宁丹东,出生在上海,在贵阳长大,后来去了武汉,现在户口又落在了河北,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导演王小帅说:“看完《金城小子》这个片子,我很羡慕小东。不管怎样,金城,他的那些穿开裆裤的朋友还在那里,父母在那里,他是一个有家乡感的人。”
王小帅的同学,画家刘小东笑而不语。
5月21日,在《外滩画报》和民生现代美术馆共同举办的外滩讲坛“无处还乡”上,刘小东、王小帅和知名影评人孙孟晋就“家乡”这个话题展开了讨论。对话开始前,几百位《外滩画报》读者共同观摩了由台湾导演侯孝贤监制的纪录片《金城小子》,该片记录了刘小东最新的系列组画“金城小子”创作的历程。
去年7月,刘小东回到自己的老家——东北小镇金城,以金城的风光和生活作为背景,将他少年时代的8位朋友拉进自己的作品中。
小镇驶来大客车
1980年,17岁的刘小东离开家乡金城前往北京,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王小帅正是他在附中时期的同学。30多年后,刘小东已经是中央美院油画系教授,当今最知名的艺术家之一,他的作品曾创下中国油画拍卖纪录。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间,少小离家的刘小东总是小心翼翼地在节假日回去,只和过去一玩过的朋友来往。他一直想回老家画些画,但总是越想越不敢回去,“在父老乡亲面前画画真是件天大的害羞的事情。”
如今,幼年的朋友都已经步入中年,“这种情谊不深不浅,他们从来不来北京打扰我的生活,只是我回老家时和他们在一起。这种情谊使我经常有依赖的感觉,总觉得我在外面,如果挨欺负,他们,并且只有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帮我打架。但是,在现实的生活中,却是谁都帮不上谁。”刘小东曾经很抒情地说:“童年我们共享一片蓝天,长大后又各有各的天空。”
去年,在与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杰罗姆·桑斯讨论自己的展览计划时,刘小东提出了回老家画画这些朋友们。杰罗姆·桑斯很快想到了“Hometown Boy”这个英文名字。有一天,刘小东和作家阿城一起坐车,他请阿城帮忙想一个中文名字,阿城说:“就叫金城小子吧。”刘小东拍手叫好:“要是直接叫家乡男孩,太嗲了,不太像地道的中文。金城小子好!”
几年前,刘小东画三峡移民时,导演贾樟柯为他拍摄了《东》,借此机缘拍摄的《三峡好人》还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这一次,画故乡和小时候的朋友们,刘小东邀请了具有深厚人文情怀的台湾导演侯孝贤做监制。
2010年7月25日,刘小东带着侯孝贤和自己的团队去“踩点”,一行九人坐着大客车驶往金城。“以前每次回家都是自开小车,这次坐在大客车上看风景,好像不认识了,高速路显得很窄,我的金城小镇能装下这辆大客车吗?”刘小东自问。
“还乡团”团长
金城镇20公里外,有一片长100公里宽70公里的漫无边际的芦苇荡。侯孝贤喜欢这片芦苇荡,为了拍芦苇收割的场景,他们等到1月。“我们是拍小东画画的延伸,拍他的生活环境。”侯孝贤说。
事实上,这片芦苇是金城的命脉。芦苇是造纸的重要原料,而金城造纸厂则是小镇的支柱。旭子、韩生子、肖老师、成子、郭强、力五、树军、小豆,这八个刘小东儿时的朋友,有几个在上班,有的开小饭馆,有的当警察,还有当地的“KTV”大亨。
刘小东在KTV里画KTV老板郭强,在台球室画了小豆,在树军家画了树军抱着他“老来得的大胖儿子”......同时,刘小东还在一个破旧的飞机边上,画了八个人的群像。
造纸厂红火的时候,有很多公共设施。刘小东记得,小时候金城有电影院,白天大人们有时在里面开会。晚上,花上几分钱就能挤进电影院看电影。如今,电影院在房地产开发中消失了。刘小东带着记者去了金城的公园,公园里有一架破旧不堪的飞机。据说那是真正的战斗机,是当年空军送给造纸厂的礼物。荒废的公园里杂草丛生,臭水漫地。刘小东让八个朋友在飞机旁边打牌,飞机边上有鸡、狗、猪,还有种的白菜、胡萝卜……
画画前,刘小东有点顾虑,因为“艺术太商业化了什么艺术品到最后都会变成商品”,他担心会把情谊成商品。画画过程中,顾虑慢慢地解除了,朋友们非常愿意被画,从来不问他为什么画。刘小东过上了“集体生活”,他和大家一起吃猪头肉,喝酒,打台球。“一帮人晚九点坐在我屋里,喝啤酒,看《非诚勿扰》,太人,一帮已婚未婚大男人挤在一起看征婚。”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刘小东带着记者走出公园时,一位老人指着他对旁边的人说:“那个就是老刘家的儿子,现在是个大画家,从北京回来画画。”
“我觉得小东有点像还乡团团长。自己出去混好了,回家时又必须要压低自己的身态,跟大家假装是一样的,要进入到他们里面去,要偷画大家的那种感觉。其实他每一块肉都散发出还乡团团长的成功气息。”王小帅说:“故乡对于他而言,像一本传记,记录着一个人从土地里出来以后,依然无法完全脱离。”
故乡在何方?
“以前,以造纸厂为核心,小小的金城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以前每次回来他们总跟我讲各种凶杀案。我就想,这么点人,怎么老死人啊?” 刘小东说。
金城造纸厂年产15万吨,20年前是全国第四大造纸厂,现在濒临关闭。在刘小东儿时的记忆里,工人阶级永远有力量,制造业理直气壮地占据着小城的各个主要街道。如今,平房变成了楼房,方圆几里的工厂看不到一个工人,争着洗澡、偷纸下班的工人们不见了。朋友们的子女都离开了造纸厂了,能考出去的都走了,哪怕上个技校也不留在金城。
离家多年的刘小东又一次看到家乡如何从夏天过度到秋天。很早就下岗的旭子说刘小东三十年来头一次回家呆了三个月。太太喻红带女儿来金城看刘小东,他带她们骑车去老家黑土坑。路上长满了两三米高的玉米,看不到远方,结果迷路了。他说:“以前都是冬天回来,能看见远方,能看见祖坟。夏天全被高粱玉米覆盖了。”
刘小东绘画基础扎实,并坚持关注现实题材。画家陈丹青称自己的绘画止于“文革”,但刘小东一直在描述当下,做了他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近几年,刘小东先后到三峡库区、泰国、北川老县城等写生,并完成《三峡新移民》、《出北川》等直指重大现实事件的作品。
通过《金城小子》的创作,刘小东想表达的远不止乡愁。“所有人的家乡都变成高速公路,所有人的家乡都变成‘新农村’。”刘小东说,互相牵制的乡亲关系都变成楼房关系的话,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如果随着整个中国的变化,家乡不被重视,仅仅靠法律去维持这么大一个国家、维系这么众多的人口,恐怕是很困难的。“我不是从我个人考虑,是从整个国家的建设和社会发展的角度看这个问题。”
S=孙孟晋(知名影评人)
L=刘小东
S:随着城市化的进程,给人以小城镇被逐渐抛弃的感觉。你对金城这个地方,对你画的这些儿时的朋友有一种怎样的情感?
L:片子里的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起上小学,上中学,后来我考去了北京,他们留在当地。过去还是挺快乐的,因为大家都一样,今天不一样了,城市化进展太快了,而且中国有一个通病——要政绩,所有的城市都要发展到一定规模,那些有着童年记忆的故乡,都被夷为平地,变成高楼大厦,我挺痛心的。
S:纪录片《金城小子》里,有你画的八个人的生活片段,你也作为一个特殊人物穿插其中,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和“八个”。这八个人你是怎么挑选来的,还是这八个人的确是和你关系特别近?
L:和我近的不止这一些,但我挑选他们主要考虑他们身份都有点不同。这八个人里面有警察,有开卡拉OK的,有正在上班的,有下岗的。金城这个小镇,却是个大社会。后来还有一个在监狱里的朋友,听说我回去画画的事以后特别生气,说:“怎么不来画我啊!”
S:你怎么让他们在绘画和纪录片里面保持最本色的状态?
L:我到一个环境中,经常会被环境改造。比如去其中一个人家里,他家的东西都是最基本的,桌子底下有几颗蒜,桌上几个碗,厕所里有几本破杂志。他曾经在北京当过我助手,破杂志就是从北京拿回去的过期的。我觉得很有趣,被他生活所感染,这些都是生活的自然流露。我们小时候就老在一起,现在在一起可能有一点距离,毕竟职业不同了,但我们心理上还不错,经常组织喝酒、打牌这些大家都能在一块玩儿的活动,没有距离。
S:纪录片里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你说通过看他们的家,你能想到以前你的父母的家。他们还在以前的那个点上,你面对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时,你的点跟他们那个点之间是有距离的,你要非常直接地告诉大家,这个世界的真正的劳苦大众还是那个状态,是这样吗?
L:一个地区,可能建筑变化很快,人心的变化还是挺慢的,包括生活习惯。我走的时候我父母四十多岁吧,我的这些朋友们现在也四十多岁,我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和我父母当时挺像的,比如秋收的时候还到地里去捡粮食,也还是没什么钱,这种习惯一代代传下来,生活在延续。
中国除了北京、上海、广州几个大城市或者沿海发达地区,大多数人还是生活在这种状态里面,青春期之后,大家马上变成和父母一样。甚至教育孩子的方法还和父母教自己的时候一样。
S:你说艺术家会被商业左右,同时又说民间的情义都在,拍完这部纪录片,画完那些画,你跟这些朋友们之间的关系,和几十年前还一样吗?
L:一样的,没有太大变化。情义就像我经常说的,情义就是要和金钱分开,一有金钱关系就没有情义了,现在的人很难讲情义。在城市生活的人,一讲情义你就是一个骗子。城市要讲信誉,不讲情义,情义带有很大的欺骗性,没有标准去衡量,可信誉是有标准的,答应人家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情义;这件事该给多少钱,给清楚了,这是最好的情义。但是在乡下你不能说咱们这件事一百二十块钱,结清结束,这就显得没有情义了。
我在城市里被改造成一个没有情义的人,再回到一个很重情义的地方去,会有很多矛盾。比如说要付给他们劳务费,怎么付?趁着喝醉的时候,我的助手“哐——”一笔钱塞到他包去,他也假装不看。大家都需要钱,不能挑明。“金城小子”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办展览时,有个记者给我发短信,问我画人家给人家钱了么,我不回这个短信。我是个民间人士,我知道怎么和民间人士打交道。提这个问题的人不是从民间上来的,他这个问题太知识分子了。
S:你的作品曾经与三峡移民、北川地震等直接相关,在捕捉这个时代的印记的时候,你是怎样选择主题的?
L:艺术家有的时候闲了,就会想闲事儿,就会有这种慈悲、关怀和伤痛,所以我就去有伤痛的地方。说大点还是一个慈悲心,三峡这么大一个工程,给当地的环境,甚至整个中国的生态的影响太大了,会影响子孙后代的生活,大家应该关注它。作为一个艺术家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我有这份心,要投入到这个场景去做画,而不是在北京编造一个故事,编造当地人的痛苦或者幸福,我要真正投入到他们生活里去,跟他们共同生活。我觉得艺术家做到这个份上,尽到了责任。
S:我记得陈丹青说过一句话,他自己的画是止于“文革”,你是对当下有一种关注,你觉得他的话是否准确?
L:差不多吧,我对当下比较感兴趣,这也跟艺术态度有关,希望像一把尖刀一样,直接而有穿透力。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血液里的审美弱点,老有乖巧、献媚、奴才的倾向。无论色彩造型都有这个问题,缺少灰颜色、直接的美学表达,这是我们民族的弱点。我希望我的艺术态度能矫正我已经知道的这种弱点,能够当下一点,直接一点,眼睛看到什么立刻做出决定。
G=“外滩讲坛”观众
L=刘小东
G:你说你和你的朋友之间的感情一直没有变,他们那里的生活也变化不大,对你来说应该是有处还乡的,为什么说“无处还乡”呢?
L:今天整个社会的城市化发展太快,家乡的变化很多,想寻找记忆的地方没有了,想证实自己活过的地方没有了,这时候人会发生变化。一般在家乡的时候,大家都不太会做太恶的事儿,因为家乡人几代都认识,互相牵制,甚至不用法律的约束,而是用人情的约束,一般不会太出格。
对于祖坟,以前大家种地的时候都会绕开,在当下的房地产开发中,祖坟被平掉了。失去了祖坟的人变得肆无忌惮,只会往前冲,不会往后看了,因为没有了牵制。整个民族都往前冲的时候,真的是很疯狂很可怕的事。
“无处还乡”不是说我没有家乡的问题,我本人一点都不重要。但是我闲嘛,在为整个社会发展的方向痛心。
G:你的这些朋友们喜欢被画,喜欢被拍摄吗?
L:他们很高兴,非常高兴。纪录片《金城小子》的拍摄团队来自台湾,金城是很封闭的小城镇,能够接触到台湾人,对于小镇的人来说很新鲜。当这部片子和画展在北京展示的时候,我的这些朋友们都来了。一个普通人,突然看到自己的形象在电影里、在墙壁上的绘画中、在媒体上出现时,他们非常感动,非常惊讶。你不知道一个普通的生命多想被别人看到。其中一个叫郭强的人说:“今天百度上没你的名字,你就白活了。”没有被拍、被画到的人就会生气,会质问:“上次来拍片子,为什么不找我!”朋友们都很要脸的,要别人知道他曾经活过。而且他们被拍的过程中也觉得很舒服,拍纪录片的团队和他们在一起比和我还多。只要我一画完画,朋友们都愿意跟拍电影的人接触,吃喝玩乐的,半夜也不睡觉,我该睡就睡,他们比我关系还好。
G:我是“80后”,你有没有考虑过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或者后期有没有想过像吴冠中一样“中西结合”?
L:年轻的时候不要被这些假的东西束缚,你血液里流淌的是中国人的血,跑不掉的。等你去了台湾,你就发现自己说话像个当官的。你去美国跟别人交流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观点都是空洞的,非常缺少实质性的数据,因为那是一个数据化的社会,重视实实在在的数据。什么是“中西合璧”?我们早就在中西合璧的生活环境中生存了,无论画什么都是中西合璧的。把自己的生命体展现给别人,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告诉别人你怎么看这个社会,是艺术家的责任。但艺术家有的时候会被埋没,因为想发言的人太多,亮不出来,只好继续想办法。
G:有人说画家成名后局限在一个套路上,我想问,你以后会在写实方面继续走下去呢,还是求变求新?
L:对,每个人都有挣脱不开的套路,但是利用好了挺好的。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变成一百零八般也可以。别人看来画家一辈子就画那么一张画,其实对画家来讲每一笔都在创造。每一个画家都是这样,这张和上一张有很大的不同,对观者而言可能都差不多。艺术家需要寻找新鲜感和新的刺激,我也在彷徨中努力,努力地劳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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