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藉庄”:庄子两千多年后在我身上“发酵”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10-01-13]
庄子令一些人爱得沉迷,恨得顿足。读了《庄子》,你想与作者拥抱,你想与作者辩论,你想给作者磕头,你想干脆将之付之一炬。你会把伟大中华文化的可爱、可悲、可亲、可敬、可怜的相当一部分功罪归之于这位庄周先生。
而且那么多你不认识的字,那么多文句上的歧义,那么多解读兼支支吾吾,或者那么多解读等于嘛也没有解,叫做小心翼翼,嗫嗫嚅嚅,用抠抠嗖嗖小鼻子小眼的心态解读大气磅礴天马行空的《庄子》……也许解释了一两个字,全句全篇却是愈解愈糊涂。
本人谈庄子并没有足够的知识准备,例如古汉语与中国古代史。我有的是不止一种文体的文学写作实践,是人生经验,包括在顺境中特别是逆境中生活与思考的经验,是想象力与沟通的愿望与能力,是不无己意新意创意的阅读的生发——台湾喜欢用的词是“发酵”,叫做庄子两千多年后在老王身上发酵啦。与其说我是在注什么经,不如说我在认真阅读的同时找材料注我。恰好藉题发挥、趁机谈庄是一,藉庄谈人生谈生存环境谈老王是二,藉庄谈哲学谈思想方法谈世界包括主观世界与客观大千世界是三,藉庄谈我相对熟悉一点的文学文字是四,藉庄与读者聊天自娱自慰自己扩张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五……六七八呢?我先不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全告诉你。——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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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庄子·逍遥游》
怎么样才能做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呢?在并无太空飞行的实践与理论的庄子时代只可以有一个回答:神游。你的一百多斤的身体虽然压在坠在地上,你的精神却完全可以逍遥遨游于无穷,也只有进入了无穷、神游无穷,得大自在,才能做到至人无己,不必为自我的俗利而操心费力。神人无功,不必刻意去做什么不做什么,进入化境,行云流水,万事如有神。圣人无名,自身的修养已入圣境,还要那个破名臭名虚名干啥?或者,“名”作概念与逻辑解,还费心费力地思想琢磨个啥?
庄子时代的科技当然不如两千年后,庄子时代的遨游也比不上两千年后的旅行,包括太空旅行,但是庄子时代的想象力呢?不一定比现时差,也有可能比现时还强一些。至少因为那个时候的诸子百家比现在的城乡在岗人员有时间胡思乱想,并有机会发表这样的胡思乱想。
一味地讲神游,一味地在心上使劲,在神上使劲,这里又不无悲凉,不无阿Q,不无无奈,不无忽悠,不无恍兮惚兮,四顾茫茫,大荒而且无稽。这正是中华文化的魅力所在、安适所在,也是悲剧所在、沉痛所在。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齐物论》
后人往往会羡慕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开放的时代。当然,后人在“定于一”的环境下,回顾早年的多元文化与人自为战,觉得颇有看头恋头。先秦诸子的百家争鸣,与后世的陈陈相因、重复背诵、咬文嚼字、一代比一代更加呆头呆脑、人云亦云、只甘心为圣人作注疏、再无创意、再不敢提出新见解相比,谁能不击节赞赏,谁能不啧啧称奇!
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学术,阔多了!
然而,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学术繁荣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二十年前就说过,其代价是言论与主张的贬值。庄子那当儿,除了令中华民族骄傲至今的孔孟老庄法墨等大家以外,各执一词,各说一套,吹牛贩卖,狗皮膏药,互相贬损而又自我推销,吆喝震天的才子大话狂,多了去了。有时候说的称了诸侯的意,不但能骗吃骗喝,还能出将入相,荣华富贵,鱼肉乡里,横行霸道。有时候违背了君侯的意,落一个车裂腰斩、死于非命的下场。听到看到这样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场景,你会不会感到晕菜,感到是一种灾难呢?要知道那时候天下未定于一,未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呀。尊儒呀,与道互补呀,这其实都是后世的事儿。
而那个乱世的权力与资源在握的君侯们,几乎个个都是急功近利的权欲狂,他们热衷的是得到奇策奇计,立马灭敌制胜,会盟称霸,谁还顾得上对于真理、学问(更不要说科学了)、终极关怀的在意?无怪庄子认为这样的百家争鸣无非是各有成心,皆是一面之词,都是在兜售自己的土法上马的江湖野药。那个时代不讲逻辑规则,不讲计算验算,不讲实验或实践检验,不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不就是各自经销,推广一个个偏执的主张加上花言巧语的包装。这样的学术风气,何必求师?何必去趸那些先入为主的成见?不必师从那些大言不惭的诸子百家了,就是个愚者,就是个傻子,也照样可以有自己的成见啊,自己拜自己为师还不结了!
这里有一个道理,应该说是有一个发现,是庄子道破了天机:越是愚傻,越有成见,越是排他,越是嫉异如仇,越是听不进去道理,越是勇于参加扑灭智慧、活埋真理的战役。想一想耶稣、苏格拉底、伽利略以及一些忠臣、志士、伟人的遭遇,这不是够读者喝一壶的了吗?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庄子·养生主》
这更像是讲认识论,而不是养生。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这样一种痛苦与局限,是人所不免的。既知此苦,仍要求知,还要更加苦上加苦,这又是谁能避免的呢?
这正是中国哲人与西洋哲人的区别所在。西洋人求知就是求知,注意的是真知还是伪知,而不是整体的人生与知识间的张力与痛苦。中国哲人太重情与整体感受了。西洋的思维方式是分割、分析的,它讲医药卫生体育就是讲医药卫生体育,甚至医药就是医药,抗菌素就是抗菌素,维生素就是维生素,止痒就是止痒,止疼就是止疼;卫生就是卫生,公共卫生就是公共卫生,经期卫生就是经期卫生,厨房卫生就是厨房卫生;体育就是体育,田径就是田径,球类就是球类。而中国讲一个养生,从生也有涯这一永恒的、无所不包的叹息说起。中国的文章,哪怕是论文说明文,也总在追求一种一唱三叹的风格。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庄子·人间世》
历代庄学家注疏此段,都是把“未始得使”与“得使之也”解释为颜回受到还是没受到所谓孔子的心斋教导。但这样解释是不是显得教育效果来得太快了?真是立竿见影,判若两人。孔子的两句话就使颜回来了个脱胎换骨?可能吗?
有没有可能这个使与不得使包含着别的意思?中文尤其是先秦的文言文,简古浓缩,有较大的多义性与含糊性,更与今人的语言习惯拉开了距离。这带来了众说纷纭与争执不休,带来了汗牛充栋的学问与考据,有时这种学问与考据压得一般读者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来;但这也带来了创造性地发挥阐释的巨大空间。我们阅读《庄子》常常感到这样的吊诡,一方面是文风汪洋恣肆,文气一气呵成,妙喻珠联璧合,议论新奇自由;另一方面是文字生疏费解,前言不搭后语,主、谓、宾语并不连贯,含意跳跃。即使读到了很认真很有信用的详尽注疏与流畅的白话译文,仍然是摸不着脉络,理不清头绪。
这里,我们必须想办法让我们对于庄子的解读与体悟活起来,庄子的文风活泼生动,庄子的思想纵横开阔,庄子的讲述千姿百态,庄子的语言熠熠生光,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恢复它的活力、它的美丽、它的自由与它的光辉。庄子字里行间留下的空白,留下的未必衔接,不怎么严丝合缝,正是充分发挥解读的可能性,开拓讨论的新天地的好条件。
此地的“使”与“未始”,还有“未使”,应该是一种动态、一种变数、一种比喻、一种能指与所指的关联的松松紧紧。它们可以是受到教诲与没有受到教诲,可以是自己想通与尚未想通,可以是某种感悟的前后不同,甚至于也可能是设想规划与真正去干的不同,即讨论去卫与当真去卫的不同。我们都有这个体会,预案越是设计得周到细密,无所不包,头脑越是容易发晕,人越是恐慌、心神不安。真开始做起来了,进入状态了,逃已经逃不掉了,只得听天由命,只得放手一搏,只得看平常的积累与素养,就靠条件反射,靠冥冥中的神人或者大道相助,靠自身的修养千日,用于一时,一切反而置之度外,随机应变信如神了……当然,碰壁、倒霉、无助也就只能认头认·了。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庄子·德充符》
王按,说得太过了,令人不无反感。用来鼓励已经陷入某种不利境地的人,如残疾人、犯过什么罪而刑满释放者、严重受挫者,则有意义。同时,如果我们不拘泥于是不是少一两只脚,而是把缺脚少手仅仅作为一个比喻一个象征来研究,跨越对于手脚的具体感受,而是思想,人孰无缺陷,人孰无遗憾,人孰能完美无缺?有的人事业成就,但家庭生活不幸;有的人金钱无虞,但悟性欠佳,属于糊里糊涂之属;有的人少年得志,后续连连碰壁;有的人有德无才;有的人有才无运;有的人有运无才,终于只能落下笑柄。有缺憾方才是真实人生的表现。做假花的人,为了乱真,必须做好几个将凋的、被虫蛀了的、被霜打了的花与叶,才有生气,而如果是一枝枝全部花朵怒放,反而笃定是假花。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大宗师》
相濡以沫的成语就这样世代流传下来,成为中华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鲁迅赠许广平诗云:“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其令人感动处恰恰在于用了以沫相濡的典故。而相濡与相忘之辨,更是庄子的一大发明。艰苦环境下的老友,在清明顺利的环境下反而可能少讲点友情交情,这并不值得伤感,却应该感到庆幸。庄子太懂得人情世态啦。他并不拘泥于道德化的幸福观。艰苦、险殆、压迫之下,也许会激活更多的友情义气,正如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而幸福的与正常的生活条件,也许人们更多地去注意自己。这个相忘定律又是庄子的伟大发现。直到今天这个发现仍然有效,现时就有这样的看法,认为战争时期饥饿时期的中国人民的社会风气比小康时期好得多。一面是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一面是社会风气的严重堕落,这是许多人的认识模式。如果他们多读一点庄子呢?
从这里联想到尧桀之争,则逻辑上的跳跃性嫌大了些。只能这样解读:称颂唐尧,贬斥夏桀,只能说明社会本身问题太大,而越是政治清明,君王有道,人民幸福,越是不需要考虑政治与管理的得失是非。人民忘了君王与管理,君王忘了管理与百姓,一切自然而然,这才是理想,而唐尧虞舜之类的贤明主子的彰显,正说明了天下的治理出了毛病。这是道家的思想,虽然可操作性不足,但对于苛细政治、烦琐管理、包办代替、婆婆妈妈的领导,倒是一剂良药。对于烦琐的政治学管理学与旷日持久的政治主张管理方式之争,也算是给了点颜色。
但庄子这一段的逻辑不在于讲顺境与逆境,也不在于讲唐尧与夏桀,他讲的仍然是生与死。庄子说,生是局促的,生的可恋温馨在于相濡以沫,死了就可以相忘于江湖了。生的血性志气在于夏桀与唐尧之争,进入了永恒,作古仙逝之后,也只能两相其忘。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
这种想象力,这种故事寓言,无与伦比。含义则任凭您的体悟。是囫囵着感受世界好还是分科分类辨清世界好?是马马虎虎、模模糊糊地感受世界好,还是什么都弄个门儿清好?是条分缕析、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好,还是大概齐、差不离、稀里糊涂好?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眼里不掺沙子好,还是心宽体胖、大而化之、宰相肚子里跑巡洋舰好?我们的老祖宗,特别是庄子倾向于选择后者。这是中国一种特有的快乐主义,不求甚解主义,自我安抚主义。而用到应帝王上呢,则是宜粗不宜细,则是抓大放小,则是含糊其辞,则是留有余地,则是永远不能让你太明白太清晰,保持浑沌(混沌)性渊深性未示人性弹性可变易性,才能处于不败之地。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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