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工匠只剩下二三十个 "广彩"远去的华美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09-08-15]
◎广彩“式多奇巧,岁无定样”,是民间陶瓷艺人巧智奇思的大融合。
◎高剑父等人曾以广彩作掩护,在烧窑处配制弹药,支持国民革命。
◎过去广州有数千人从事广彩行业,现在老辈工匠只剩下二三十个。
即便是寻常百姓,提及瓷器,脑海里浮现的多数会是一轮清雅身形。那该是一种淡到不可说、不可拟、不可想的美。好比当代收藏家马未都说的:过去七百年来,看名字就极富诗意的青花,才可称为瓷器中的霸主。
相较之下,五彩斑斓、浓艳瑰丽的广彩,并不怎么讨好,总脱不了俗气的嫌疑。 第一次看广彩的人,大概都难免有这样的印象。
广州中山四路有条巷子———擢甲里,有个古董铺名曰“瓦趣轩”,满屋的广彩,几乎件件粉饰得不留空白,入铺即顿觉两眼生花。凡遇贵客,楼主黄俊然就会从内屋端出一个清代广彩大碟,碟内图案彩绘着清代老广州生活:两个孩童戏水,一个倒水,另一个拿着钵接水,水从钵和盆里溢了出来,院内竹竿上晾晒的衣服随风飘摆……这是他从美国淘回来的“宝物”,可很多人只觉得满眼色彩,不知妙在何处;只有遇上明眼人,楼主才释然一笑:这彩碟乍看是画,细看不是分明写着“盆满钵满”、“丰(风)衣足食”吗?
既然人们有这印象,广彩艺人就免不了有意无意地辩解。最近,广彩省级工艺美术大师许恩福忙着召集广彩艺人,因为眼下临近农历八月初四,每年这个时候,广彩艺人们都要团聚,举行一个“师傅诞”———纪念广彩行业先祖杨快的诞辰。相传,广彩是源自雍正年间两个来自江西景德镇的候补官员———杨快和曹钧,他们从江西景德镇买入瓷器白胎,在广州彩绘烘烧后转售外国,逐渐形成广彩中西合璧的风格。看似简单的仪式,其实大有用心。如此尊崇一个传说,说明今天的广彩艺人们渴望“正本清源”:广彩是景德镇的后裔。
广彩与景德镇的流转其实颇为隐匿,但确有记载出现在史料中。1925年,广东梅县人刘子芬撰写的《竹园陶说》中说:“清代中叶,海舶云集、商务繁盛,欧土重华瓷,我国商人投其所好,于景德镇烧造白瓷,运至粤垣,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陶瓷研究学者刘新园、白焜认为,清乾隆后期,由于景德镇高岭山高岭土被禁采,景德镇瓷质大受影响。这就为之后的景德镇逐渐“移彩”至广州,为广彩以满彩装饰掩瓷质瑕疵的风格,埋下了伏笔。
黄俊然端出那珍贵的广彩大碟时,强调着这活脱鲜腾的生活趣味,何尝不是一种大俗通雅;而许恩福则不无得意地给我们讲解广彩真正的妙处,乃是在令人目眩的线条颜色中,掌握用笔用色繁而不乱、密而不杂的秘诀。试图给广彩“正名”的人,大约都会执着于同样的哲学:俗到家,也就是雅到家。
其实何必辩解。作为艺术品,瓷器本是雅物,而广彩上,镂画的却全是尘世的烟火、凡俗的愿望,这乍一看十分矛盾,但细想一下,也许你会明朗,这不过是审美的差异,实在不必分出哪一个俗、哪一个雅。环肥燕瘦,各有所美;你可以选择更喜欢哪一种,但没有必要贬低另一种。
放开了争辩俗和雅的执着,我们才能在独立的标准下,欣赏和感受广彩的工艺、流变和灵魂。
艺术家皇帝宋徽宗在位二十年烧造的汝窑瓷器,全世界可查记录只有67件,内含玛瑙,绚丽千年;明代永乐皇帝喜烧白瓷,后世称为“甜白釉”,是后人将永乐白釉的白度和甘甜的白糖联系在一起;嘉靖皇帝崇尚道教,沉迷修炼成仙,瓷瓶上的图案也多为八卦、仙鹤、八仙等题材,形成了“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特定风格。广彩呢?它早已挣脱一个皇帝或王朝的偏执喜好,以“式多奇巧,岁无定样”著称,真正是民间陶瓷艺人巧智奇思的大融合。
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的雍正广彩开光人物纹瓶,是现知国内出现年代最早的一件广彩瓷,被人称为是“色虽娇艳,然其画则陈俗”的广彩的典型代表。它浓艳奢丽的绘饰色彩,怎样都与含蓄、简朴、内倾的中国传统教化情趣相去甚远。而至今唯一的广彩国营老厂,全称是广州织金彩瓷工艺厂———“织金”这个修饰词,似乎便宣告着它不同于传统的审美。
广彩的瓷胎上,震颤的首先是现实中抹不去的民间愿景。
位于广州芳村偏僻地段的广州织金彩瓷工艺厂厂房里,混浊的灯光下,约摸10位工匠,或老或少,各自捧一个白瓷胎器在灯下埋头描花,不时沾着铺满桌面的各式颜料,针尖细的毛笔在白瓷胎上滑过,轻巧精细得就像绣花。
他们绣的是水榭歌亭、轩窗绿树,是才子佳人、良辰美景。乳白胎底衬起明艳的线条,宛若幽暗水波里逗起的缕缕明漪。许恩福在一旁说,广彩大花瓶的瑞兽祥鸟的片麟翎毛上,通常会附着一层金粉;广彩艺人们也格外会“炫”金,金也许并不多,却偏偏在盘碗口、茶壶嘴等惹眼处,毫不避讳地统统包上金边。
退回到历史的帷幕后,广彩又有另一番令人惊诧的美;在以瓷器“行于九域,施于外洋”的年代,广彩炫耀着“天朝”遗梦,遗留东方帝国子民内心里最后的荣光。在清代十三行里挂着“东西两洋货物发客”长幅条子的铺头里,广彩先从中国“瓷都”景德镇远涉千山而来,在当时“一口通商”的广州“借胎加彩”,最终,它们在中国船夫整装上船的吆喝声里,流布到天涯四方。
有据可查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18世纪大量从广州定制广彩瓷器,这其中不光有许多稀罕器形———调制鸡尾酒的“行碗”、牛乳瓶(《世界丛书》中记载有广东制造“种类相异之物品”),更有《圣经》等西方宗教题材的瓶、碗、盆、钵。当年,大量收藏中国瓷器的法国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普鲁士女王的夏洛特堡、维也纳的香布隆宫、土耳其帝国时代的伊斯坦堡内,不知留着多少等候中国广彩摆放的空格。
这些流布海外的广彩瓷,完全游离于中国人传统的审美和习俗之外,在今天的中国瓷器中,自有一番改弦更张的美。
只不过,广彩的脱胎换骨,全然在于对欧洲“来样加工”的接受,所谓的巴洛克风格,也多流于工匠式的照样画葫芦。
如果说因为这最“土”的和最“洋”的,你就笼统地给广彩下一个“浓艳”的评语,那么,许恩福会反驳你说,自雍正、乾隆时期发展起来的广彩,在近三百年的时光里一直未曾消逝,一直在吸收深厚多元的艺术养分。
民国时期,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加入广彩创作,为其带来一个艺术上的高峰。“二高一陈”当年成立了一个生产广彩的博物商会,以广彩作掩护,在烧窑处配制弹药,支持国民革命。他们带动一大批岭南画派弟子,如赵少昂、杨善深等,参与广彩的绘制创作,对广彩的发展影响深远。现存于广东省博物馆的“冷月栖簧图盘”,褐彩为地,绘了七只麻雀栖于雪竹枝上,枝头绘有一轮冷月,是高奇峰、潘冷残和陈树人合作的手笔,画面言简而意远,衬出画者心中的悲凉之境,是广彩的又一面———它也有文人的情致。
审美体验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综合过程,对同一事物,有人可能觉得味如嚼蜡,有人却觉得三月不知肉味。许恩福说,广彩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它就像生于中华瓷器百花园里的一枝“出墙红杏”,招摇却不失内涵。
作为中国人的独创,瓷,浴火而生。人工的雕琢,如带刃的尖风;艺人的心思,如有魂的火焰,是她们让泥胎凝炼出一具具精魂的结晶。广彩瓷的精魂,正是它繁而不乱、密而不杂的笔画中蕴藏着的“岁无定样”的美。可因为与中国人尊崇的“虚静恬淡”审美意趣相异,广彩瓷极少被国人收藏,遗留在国内者极少;年月渐远,广彩的面目早已模糊。
“为什么把钱往海外抛掷,
去讨好变化无常的商贾?
再也不要到中国去买瓷器,
这里有的是英国瓷器。”
许恩福记忆里这首19世纪流行于英国的歌谣并不押韵,却暗示了广彩的没落。随着欧洲各国瓷器生产的成熟,绚烂华美的广彩,被逐渐推移到历史的角落。上世纪80年代末,随着欧美一些国家的日用瓷执行严格的含铅限制,广彩的出口产业更遭遇了致命性的打击。
“过去数千人从事的广彩行业,现在老辈工匠剩下不过二三十个,以极微薄的收入维系着生活。”许恩福说。对比景德镇现代陶瓷业的复苏,失去了出口路径的广彩,只能靠走高端市场,慢慢培育国内收藏家群体的兴趣。更令人心酸的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广彩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余培锡,已年过8旬,一生清贫和拮据的他居住在漏雨的小屋,不愿搬家。
“石火光中寄此身”,古人喟叹人生的短暂,如石头相撞所发出的火光那般转瞬即逝,可人生的各种“偶成”之妙,不就恰恰蕴藏于这一瞬?经历炉内的极光怒焰,附着艺人妙笔巧思的广彩,就如许恩福所说,经历这百笔勾绘、百火烧炼而“偶成”,早就是有灵魂的物件。它不用依附任何传说,在世上流传三百多年,它自己已经是传说。
解码广彩
【起源】
广彩是广州地区釉上彩瓷艺术的简称,指广州烧制的织金彩瓷及其采用的低温釉上彩装饰技法。亦称“广东彩”、“广州织金彩瓷”。
广彩的生产始于清康熙年间,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当时广州工匠借西方传入的“金胎烧珐琅”技法,用进口材料,创制出“铜胎烧珐琅”,后又把这种方法用在白瓷胎上,成为著名的珐琅彩,这是广州彩瓷的萌芽。
冯先铬等编著的《中国陶瓷史》引自外文的资料说:美国旅行者于1769年(即乾隆34年)参观广州珠江南岸的广彩加工场,有约二百人正忙着描绘瓷器的情形。说明广彩瓷器的生产当时已相当繁盛。《中国的瓷器》谈及早在十七世纪后期的康熙年间,法国人就到广东订做瓷器,这是有关广彩生产年代最早的记载。
【构图】
构图设计讲究完整、统一、和谐,这是广彩最大的特点。按照白瓷胎的造型设计制作,分为“边”和“心”,“边”上多装饰规则图案或者用金色封边,而“心”则是构图的重要位置,图案取材广泛,包括有山水、花鸟、人物,有些还按照西方人的审美情趣创作图案。
【织金】
广彩利用各种颜色和金水进行钩、描、织、填,宛如无数金银彩丝织于白玉之上,色彩更加灿烂艳丽,金碧辉煌,逐渐形成了广彩“堆金积玉”的独特风格。
【封边】
也称“包金口”,即在做广彩时,需要留下手拿的器皿边,等待其它位置上好色后,把器皿边填上金色。
点评人:翟惠玲(广州织金彩瓷研究所负责人、中国高级工艺美术师)
本期学术支持:广州织金彩瓷研究所
老艺人说
余培锡:作品被英国皇家博物馆收藏
余培锡是广州目前唯一的广彩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如今已80岁的他,1956年从香港回穗组建广州广彩加工场。当年余培锡只有27岁,凭着高超的技艺,几十年里,陆陆续续带出了500多个徒弟。他是半世纪以来,对广彩的发展、演变产生重要影响的老艺人。
培养500多名广彩徒弟
广彩这门手艺最初只能单传,且传男不传女。战争之前,从事广彩这门行业是很不错的,收入颇高,广彩师傅的生活也处于当时社会的中上层,生活很悠闲,一般早上喝茶喝到九点多,十点多才开工,在广州的河南地带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但是后来战争爆发,广彩艺人没有办法,只有全跑去香港避难,因为香港是港口城市,有利于广彩的出口。后来一直到上世纪50年代,广州政府组织建立广彩工艺厂,香港广彩艺人就派两名工人回来和政府联系,后来余培锡等8人爱国心切,回来办厂,一直在广彩厂里工作,76岁时,他被评为“工艺美术大师”。
余培锡画的花、鸟栩栩如生,线条流畅,自成一派,无人可及。并且不用打草稿,直接在瓷器上作画。他自己制作的每一件广彩,至少要花一个月时间,每天工作8小时,不允许有人打扰,所以件件都是精品。他的成名作是一件24英寸的红底筒品,全部采用浮雕技术,画得非常精细,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到里边的花鸟,虽然图案细小到极致却不失饱满,堪称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如此精密至极的作品,不仅中国的博物馆有收藏,连英国皇家博物馆也有收藏。
广彩有创新才有活路
如今,余培锡在自己简陋的家里保留着一件作品,多年不舍得卖。作品是一件以穆桂英为主题图案的二十四寸高的六角瓶,是其晚年的代表作,历时三个月才完成,做完之后却因为劳累过度中风住院。这是他准备留给女儿的不多的财产之一。
余培锡的一生浓缩了广彩艺人的辛酸。如今他80岁高龄,眼睛不行了,控制不了笔触,已不得不放弃痴迷一生的广彩创作。他感慨说,一个广彩艺人,没有10年8年功夫,无法达到较高水平,一般到50岁左右才能达到艺术上的黄金年龄,过了60岁又开始走下坡路。“我很担心,能够像我们那一辈人坚持下来的后生仔,不会太多了,广彩也就难逃衰落的结果。”
余培锡欣赏的大徒弟李善发,几年前将北方壁画引入广彩绘画,找到了市场。“老辈广彩师傅也希望后生仔能大胆创新,找到适合市场销量的广彩新品种,毕竟有销路才有活路。”广彩省级工艺美术大师许恩福说,广彩从一诞生起,就有一个特点“岁无定样”,因此后辈们完全可以创新。(李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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