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启功的价值

　　他犹如田径运动中的十项全能运动员。他是一位全才。

一个人的价值，往往盖棺才能论定。现在启先生已经作古，我们似乎可以全盘衡量一下他的价值了。

　 书法界可以评价说，当代书法界失去了一位泰斗级人物，因为启功先生是当今的书法大师，担任过全国书协主席。然而现在是盛产书法家的时代，自封的、他封的书法大师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多如牛毛，而个别“现代派书法家”还不屑地称启先生的书法为保守的“馆阁体”，所以单从书法一端，很难估量启先生的价值。

　 画界可以评价说，失去了一位优秀的、曾经是声名卓著的传统画画家，但现在的画界更是流派蜂起，在一些人的眼中，启先生似乎都难以归入当今时髦的画派之中。所以单从绘画而论，就更无法估量启先生的价值。

　 文物鉴定界可以评价说，当今又失去了一位凤毛麟角的权威。这是实情，因为老一辈的书画鉴定家确实是越来越少了。但新一代的鉴定家也正在成长，而且各有所长，所以单从鉴定这一端，也很难说没有了启先生书画鉴定就断线了。

　 诗词界可以说失去了一位著名的古典诗人，但现在做旧体诗的人数以万计，优秀的诗人也大有人在。有些人在最终评价启先生，为他定头衔时，甚至不知应该称他为诗人。我甚至听到一些年轻的诗人说：启先生的那不叫诗，我们的诗比他高明得多，我们才是真正的诗人，照这种说法，启先生在诗词界的地位又无从谈起了。

　 学术界可以说失去了一位国学大师，但启先生确实又没有动辄数卷、十几卷、几十卷的大部头学术专著，所以单从数量上看，启先生在学术界的价值也很难估价。

　 启先生又是一位社会活动家，担任过全国政协委员，对外友协、佛协的一些社会工作。但政协委员及各种组织的负责人多的是，所以单从头衔上看，也很难估量他在这方面的价值。

　 启先生还是一位老教育工作者，从教70余年，桃李满天下，但这样的教育工作者也大有人在，所以仅从这一点看，也很难断定他的价值。

　 那如何评定启先生的价值呢？这就必须对他进行综合评价。他犹如田径运动中的十项全能运动员。他是一位全才。当然，作为全能运动员，他的每一项成绩必须都很高，才能成为优秀的、冠军级的运动员。

　 启先生的书法成就不言而喻，除了那些为了想自己出名而标新立异，极力把馆阁体当成贬斥的对象，又把它加在启先生头上而加以攻击的人不算，启先生的书法风靡海内外，受到最广泛的喜爱，人们称之为“启体”，因而书法界最高的“终身成就奖”非启先生莫属。再者，启先生不但是优秀的书家，而且还是杰出的书法理论家，对碑帖有极深的研究，这方面的著作已大量出版，而且还将陆续出版。而现在会写字的很少研究碑帖，研究碑帖的很少会写字，真正能兼而有之，且达到高水平结合的究竟能有几人？

　 启先生是学画的出身，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蜚声画界，但可惜的是因在画院被打成右派，这大大打击了他最钟爱的事业，当他再拿起笔时已是“文革”之后了，这大大影响了他的绘画成就。但从现在保留下来的少量作品来看，其水平之高，也一致受到行家的赞许。再者，启先生对美术史的研究成就，也是当代少有的。因而启先生的画现在格外珍贵。

　 再说文物鉴定。启先生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尤以书画鉴定和古籍鉴定最为擅长。这门学问在中国几乎可称为绝学。当年书画鉴定有“七人鉴定组”，负责鉴定全国各大博物馆的书画作品。应该说这七人全是“国宝级”的权威，但其中之一的傅熹年先生深有感慨地说过：书画鉴定不仅是要凭眼力辨别作品的真伪，更重要的是能结合各种文化知识，包括文学的、语言的、历史的等等知识从理论上考证、说明为什么是真是假。而在这方面启先生绝对又是其中的翘楚，主任委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至于作诗，《启功韵语集》赫然在目，本不须再呶呶多言，真正懂行的一看便知这绝非是一般的习作者所能达到的水平。没有深厚的功力，没有横溢的才华，没有炉火纯青的技法，是难就其成的。他的诗，思想深邃，立意新颖，语言纯熟，不管是古典的语言和现代的语言，都趋之自如。这都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学修养，他自幼就能背诵数以千计的诗词。现在，很多会写诗的，古典文学的修养却不够；古典文学修养高的，包括很多大学的教授，讲起诗词来头头是道，但自己却不会写。又会讲，又会作，且水平又很高的实在是寥若晨星。

　 启先生的学问十分渊博，称他为“国学大师”绝非虚誉。他精通文学、经学、佛学、语言学、考古学、文献学、史学等等，自称是什么都懂一点的“杂货铺”，记忆力又超凡得令人惊讶，不但博览群书，而且过目不忘，很多生僻的问题、出处，他都能应口说出它们在哪本书的哪部分，所以与他谈论任何学术问题，都会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诚然，就每一个专门的理论领域，都可能有比他更精专的人，但把这些学问综合在一起，成为一家之言，则又是很多专门家不能望其项背的了。

　 作为一位老教育工作者，启先生虽然没有专门的教育论著，但他从陈垣老校长那里得到了实践的真传，他在《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的长文中所列举的陈校长的教学注意事项，其实就是最实用的理论，而他所拟的“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短短八字校训，其理念之深刻与内涵之博大，真不亚于多少部泛泛的理论专著。

　 现在似乎可以回到“启功的价值”这一论题了。我的一位书法界的朋友曾多次这样评价启先生的书法成就：启先生是继元代赵孟兆页之后的第一人。确实，作为超一流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书法家，当代的启先生可以直接元代的赵孟兆页。但我想，不妨可以把这一观点再加以延伸和扩展：从总体上看，启先生作为一个国学大师，学术与艺术的全才，他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也决不是随便什么时代，随便什么人都能达到的，也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汇集各种机遇、各种条件，才能出现的人物。诚然，就一门而论，不敢说，亦不能说，先生必为当今之第一人；但就综合而论，应当说，亦不能不说当今难得第二位。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至此，启先生的价值似乎可以盖棺论定了。但不然，启先生还有更多的成就是永远也无法论定的。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博爱胸怀，他的谦和性格，他的职业道德；他执著的敬业精神，他旷达的思想境界，他超脱的生活态度，他淡泊名利的亮节；他的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艺术与学术相结合的治学风格；他对当代和后代绵绵不尽的影响，这些价值永远是无法估价的。

　

来源：中国青年报(赵仁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