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遵之与傅抱石

我的叔父唐遵之在香港工作，是个艺术摄影家，其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所摄的作品《妈妈，到那边去》，曾在世界好手云集的莫斯科艺术摄影展上获银质奖，为国内摄影界所尊重。叔父业余除爱好摄影之外，还喜爱欣赏、收藏中国书画，是中国书画“追星族”中的一员．香港凡有傅抱石先生作品的书画展览和书画铺，从不放过拜观的机会，傅先生的每一件画作都会使叔父心醉神迷，不忍遽离。叔父常常为自己的藏笥中没有傅先生的寸纨尺绡而深深遗憾。这份遗憾积累到难以自制的时候，忽然激发出一份勇气，一九六二年，叔父冒昧地写了一封信给傅先生，坦言自己仰慕他的画艺而无力购买的窘迫，拟请先生绘赠一幅。这种碰碰运气的举动，如愿以偿的概率之小，就如今日买彩票中大奖一样。要知道当时的傅抱石先生为世人钦敬，收到此类信件之多是可以想象的，如果傅先生一一满足来信者的要求，那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难以办到的。
但这个“大奖”竟然给我的叔父争取到了，叔父不但得到了傅抱石先生的回信，还得到了傅先生的赠画。抱石先生很快从杭州复信，信中告知自己正在西湖养病，并说：“神交如此，可感、可幸。石因身体关系，在此休养。雅嘱当遵画，唯乞稍假时日耳。”这个“稍假时日”并非是文人的托词，抱石先生就在病中挥毫，画了一幅138．5×36．5cm《古今输赢一笑间》的立轴，画面为二老弈棋后在桐荫下散步。并署“西湖并记”。这幅人物立轴精妙不凡，傅先生题“西湖并记”的画，更是少见，当然珍贵异常。

据我父母亲说，叔父这个人从小做事认真、细致。叔父在获此画后与傅先生通信中提及“此画与他家中已有的画框大小不符”。意料不到的是抱石先生竟应允“削足适履”，按照叔父所存画框大小再绘一幅见赠。并应叔父的要求，遵绘斗大草堂图。傅先生即致信叔父：“斗大草堂图当遵命涉笔，意思意思，画面上要刻划‘斗大’，倒非易易。一笑。此画一俟贱体稍好，即行开始经营，想短期内定可寄奉高评也。”不多时日，102×32．8cm大小，《斗大草堂图》又飞到了斗大草堂之内。

此图真是杰作佳构，气势宏伟的山峦瀑布，绿荫如盖的古树，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草堂内二位高士赏画如痴，草堂外两位闻讯的好友联袂而至，四个人物虽小，但神态逼肖，互相呼应，让人爱不忍释。在寄该图时，抱石先生还在附函中风趣地写道：“随函附上‘斗大草堂图’一帧，敬乞法赏，并希高评是幸。画中草堂，并非‘斗大’但亦不壮丽，尽供画友三、四，煮茗读画，想必先生必具此风光也。”傅抱石先生对朋友的谦抑虚逊，从此可见一斑。叔父获此两幅精品，真有些贫儿暴富的情怀。

叔父与抱石先生有书信之交的消息被好友们知道后，纷纷请叔父代以求画。在经得抱石先生同意之后，询问傅先生“润例”如何？傅先生回示曰：“过去与现在，均无此物，盖素来反对以尺寸计艺术也。”“所谓‘润例’，乞不必拘拘，随意惠酬可以。”这样，从叔父处代向抱石先生求画的事情，常川不断。抱石先生非但有求必应，而且对求画者的尊重也是前所未见的：有时作了一画，不符合收藏者原意，抱石先生不以为忤，还会写信应允：“容日后刻意图之。乞转告致歉意，至祷至祷。”在画件完成后往往附函“率呈法正，不审当雅属否？”更使人对傅先生肃然起敬的是，傅先生凡是应允的画件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偶遇抱石先生的风湿、臂痛、高血压等病复发期间，不能提笔作画，也决不久延时日，宁在自存件中选出原拟存以自娱的精品，割爱以求交件期的缩至最短。这与有些画家关注“先润后墨”，而对交件日期素不经意的做派大相径庭。

根据傅先生所示“如有惠赏拙笔者，稿酬不计。盖弟近况所欲得者，小女之健康也，其它非所计矣。”傅先生长女益珊在“大跃进”年代身心受到创伤，患下痼疾，需要在海外购药，所以墨润所得大部分转充药款。叔父得抱石先生如此信任，当然也尽力为抱石先生的需求尽心。抱石先生早年留学日本，使用一些日本纸笔较为顺手，当时国内难以寻觅，委托叔父在港代办。傅先生需要日本“鸠居堂”所制画笔“纯狸面相”，还特地在信中画出大、中、小笔的各自形状，以方便办理，叔父为此特地赴东京置办。这封有图画的信，现在也属于珍贵文物了。大概为感谢叔父的帮忙，厚道的傅先生在一九六五年又特地赠送一页绘有《七老观瀑图》的扇面，引出了又一个故事。

从一九六二年两人开始通信，到一九六五年十月抱石先生因脑溢血逝世，在不足四年的时间中，叔父与傅先生鸿雁传书不断，却无缘一面。叔父处存有抱石先生用毛笔、钢笔、圆珠笔书写的信件二十多通。一九六五年，叔父挑出部分信件装裱后，请傅先生作序珍藏。“文化大革命”之后，傅先生家中无抱石先生书信往返的片纸只笺，叔父知道后，把其余十多封送还傅氏后裔。抱石先生的公子傅二石先生十分感激，称赞叔父“最大的贡献就是将我父亲写信给你的信札原件赠送给我们，它将由先父的纪念馆永久保存。”“也将以某种方式收入全集之中。”

一九八O年，傅抱石先生夫人罗时慧女士曾为此作一阕清平乐词：“沧桑巨变，留得黄金笺。廿载千里传鸿雁，管鲍何须觌面。石城又爽秋风，香岛喜闻游踪，高谊深如东海，心香直上九重。” （唐品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