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1907—1969)白蕉(1907—1969)
白蕉 ,上海金山区张堰镇人。能篆刻,精书法,亦擅长画兰,能诗文。沙孟海先生誉其为:“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书法之余,偶作兰草,风姿绰约,清冲淡远。1969年,历经磨难的一代书法大家默默无闻脱离苦海离开人世。
本文作者为白蕉弟子,不久前撰文追忆晚年白蕉往事并投于“澎湃新闻·艺术评论”。文中提及多处细节,如白蕉晚年交友、书法教育、写大字以及辞世前的往事,读之让人唏嘘。
1966年初,虚岁六十的白蕉先生在公费医院(华东医院)出院不久,身体也慢慢地得到康复。
那年恰好是农历丙午年,在上海人所称之年初一那一天,我依照往年老规矩要到长辈及各位老师家中去贺岁拜年。
清晨七时左右,我先到离家较近的胡问遂先生家去。到达其家后方知胡先生早已出门去。于是告别师母宋先生后,乘上20路电车直奔静安寺,往白蕉先生家去。白蕉先生的市区居住处,原是徐悲鸿夫人蒋碧薇的父母家,1942年因白蕉结婚而让给他们夫妇俩。白蕉先生居住在三楼,我进门走到二楼,不到三楼处,就传来胡问遂先生爽朗的说话声,我才明白,原来胡先生赶早是到白蕉家去拜年的。我是白蕉和胡问遂两位先生的学生,故进门先后向两位老师鞠躬拜年。然后,我坐在一旁认真听他们之间的谈话。
《兰题杂存》局部
白蕉先生谈到去年春节后,他被邀请到安徽省文联,省博物馆,省师范大学进行书法学习方面的演讲,并举办了个人的书法作品的展览。当年安徽的书画爱好者热情非凡,白蕉先生为他们热情所感染当场为排队求字的观众书写作品不少。而展览的一百余件作品,最后都送给三个邀请单位。他在安徽的活动因相隔时间太久,我记忆已不十分清晰了,而近日发现白蕉致散木夫人的信札中,较详细地谈及此事:“我出门十九天,在合肥半个月,去芜湖三天,讲学共五次。在芜湖趁(乘)轮,归途即病,卧有旬日。顷已愈可,人突然过瘦。精神仍感疲累,尚在服药也”(不久,因病危住院达半年多。我本人多次去医院探望他,把讨论兰亭序的资料送去给他)。
1965年的关于王羲之兰亭序真伪学术讨论,这次成为他俩之间的谈话主题。他们认为东晋王羲之等书迹,至今日已无真迹面世,最早的不过是一些唐摹本,所以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不好讨论。自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成立以来,书法篆刻艺术不再仅仅是上层知识分子享用的高端艺术,已成为人民大众都喜闻乐见的艺术品享受。全国各地纷纷提倡书法。而文化改革能以学术讨论的形式进行是非常正确的。白蕉先生认为中国书法艺术的春天,即将到来,心情十分舒畅。
不一会儿,他从里屋取出一付八尺长的草书对联来,说是除夕晚上所创作。内容是毛主席诗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书风雄健而苍劲。白老说是送给北师大校长陈垣的,胡老是连连赞叹。接着白老又叫其子民生世兄取出另一付一丈二尺的草书巨对,打开给我们欣赏。那是他在1948年所书写,内容为“上马击贼,下马作露布。左手持螯,右手擎酒杯。”我们还见到在下联下部,一侧用行书旁题一截句“婢求墨色愁囗墨,腕为神来未觉劳。要与世人窥正法,谁家甲第许相高”。这付对联同前示之联,有明显的不同,虽同是草法但风格各异。此则用笔秀润圆满周到,使之感到气定神闲之镇静,一派潇洒的书卷气。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佳作,为之震惊不已。不一会,胡老便告辞离去,在我出门前,白老感叹对我讲,社会上很多人认为我白蕉不能书写大字,今日展之于二位,或可解惑也。
白老能书写大字,世人知之甚少。当年现代化社会的上海,房屋寸金寸地,很少有高楼大厅与之悬挂大件作品,故他的作品总以小幅为主。据有些记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抗战爆发,海上艺坛大家马公愚、白蕉、邓散木、唐云等创办“杯水展览会”为难民捐款。而白蕉、邓散木、邹梦禅三位又分别用大字书写三幅巨型抗战标语,悬挂在上海闹市市中心南京路西藏路口等大新公司的墙面上,为唤起民众,声援抗日做宣传。
抗战胜利之后,就有南社诗人书法家沈禹钟先生在《申报》上刊登《云间白蕉大字歌》赞之,文云:“我读叔范诗,能状云间奇。(叔范赠白蕉诗,感称其书画)云间本诗人,工书墨其池。晋唐名笔萃君腕,正法四起书道衰,书家豪杰不世出,乃知王气今在朝。钟王书体落凡手,跬步局促难驱驰。纷纷俗论坐相袭,遂使祖法蒙瑕疵。睹君大字纵挥洒,寻丈巨幅随所之。自是笔力裹元气,鑪冶在手无不宜,年来兵革皆未已。寸管无计收疮痍,酒边灯下汇忧愤。伸纸想见神来时,书生用意世谁会,堆墙退笔君何为!”
近几年来,白蕉的书法渐为人知晓。而世人对其能写大字还是怀疑的,这归之于他们很少有人见到其大字作品。而赵冷月先生在九十年代曾为此议论过,笔者以为较为中肯。“近现代上海出了不少书法家,沈尹默、白蕉我都欢喜,他们都是从帖学中来。白蕉写字,用功良苦,往往写十张作品,只能挑出一张满意的,再挂起来看几天,如还不满意,则取下又毁了,非常严谨。有人认为他只会写小字,不会写大字,我觉得这句话不对,会写小字,必定会写大字,只是大字写的少而已。反之能写大字的人,又必定会写小字。我从前在钱君匋先生处,看到一幅白蕉所写的六尺大红对联,就非常精彩。我认为写大字必定有写大字的气派和格局,不是将小字放大就可以的。书法中榜书最难写的,缘故就是必须大气,而这种天赋,又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赵老师讲白老书写严谨,挑选出再挂起来挑,是真实的,他送我的一些作品如“形势大好、气象万千”屏条,及兰花图等,都是从墙上取下来给我的。
1968年的夏天,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造反派批斗本校牛鬼蛇神,又进入一个新高潮。白蕉先生是个脱帽右派,亦作为牛鬼蛇神被关进校内的牛棚里,这个牛棚设在防空洞里,里面空气湿潮混浊,人员嘈杂。要他们每天在里面书写对时局的态度,交代自己的反党罪行。当年据白蕉老所讲,他的工资已被降到20元一月,并把医疗卡也收去。突然有一天,白老出现频繁咳嗽,影响防空洞里其他人,并惊动了有关领导。于是在监督下去医院检查,方知患有肺结核。学校负责人生怕被传染,而放他回家写检查,并嘱咐随时听候批斗。
隔了不久,有天晚上,我抽空去看了胡问遂先生。交谈中,他告诉我,前天他在文化广场陪斗,场面很大,低头时,只闻耳边传来噼啪打击声和不准抬头的恐吓声,胡老从眼角边,看到白蕉现在亦在场,精神极差。我闻及此言,心中放不下,隔日晚我就赶到白老家去探望。进屋就见他神情萎靡,整个人好像整整缩了一头,虽然离今已有五十年,我依然记忆极深。当时,他正好在吃晚饭,台上好像没有什么菜,他对我讲,吃的糯米饭,正好补补身体。饭后,我问起该天在文化广场陪斗之事,他说还好没有挨打。
隔了没几天,我又去白老的家,才进门师母金先生就对我讲,这几天不知何故,你老师腹泻了好几天,没有停止过。当即我问了最近吃过什么食物?服了哪些中西药?师母指了指五斗柜上的一大瓶子,我去看了才晓得是治疗肺结核的常用药,360片装的“对氨基水水杨酸钠”(P.A.S),详细了解使用说明,才明瞭,腹泻是该药的过敏反应而出现的副作用,需停服改用他药治疗。虽然白老停药而腹泻停止了,但已造成他身体内部的电解质混乱,肺结核没有治好,反而加重了他原先心血管、肾脏疾病的症状,终于病倒卧床。当年,我对此别无良法,认为他太虚弱了,在家中找到一支抄家遗存的人参送给白老,又买些牛肉去,虽治不了病,只算表了一点心意。
1968年的初冬晚,正巧单位里下班并无政治学习项目,又赶紧跑去白老家。白老睡在躺椅上,只见他边咳嗽咯痰甚多,正在把一本线装本上的纸撕下来裹住痰液,弃之于旁的废物筒里。我走近前去,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他所著的《书法十讲》小楷手稿线装誊清本,从字迹分析,是师兄翁史焵所抄写的。这部《书法十讲》以前我未见过,为此十分震惊,急忙对白老讲:“老师,这是你过去对书法研究的实践心得,怎么可以不当回事。保存下去,对后辈学习书法有极大的参考价值。”白老当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神情凄惨地说:“这些往年陈迹,已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了。只能当废纸利用一下吧!”我听后,也只能在心中叹息。
十年后的1978年,我国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文化事业欣欣向荣。师母金学仪先生因香港《书谱》杂志社约稿,要准备刊印《书法十讲》。特找我及翁史焵兄前去商量此事。十年前撕去的是白老的自定稿,而当时在家中只能找出解放前在天风书画社油印讲义四份,纸质很差,是还魂纸,色泽有淡赭、淡绿两种,字迹很潦草。读后才发觉只有三讲,其中一讲有二份。以后在师母、史焵兄及老师亲属们努力下,通过半年多搜集,在单晓天兄、梁俊青夫妇处都得到一些,总算功德圆满“十讲”凑齐,经过史焵兄对全稿整理,由师母金先生写了序,何民生世兄用繁体誊录,交给了《书谱》杂志社。该刊从1979年第6期起,连续发表至1981年第4期止,这篇《书法十讲》,在改革开放初期,对社会影响极大。1995年至1998年,上海《书法》杂志转登了,后在编《翰逸神飞》中又全文发表了一次。
《书法十讲》发表已有四十年之久,赞誉不少。海上学者、诗人陈声聪先生特为此写诗一首:“十讲书成惊俗夫,有如灌顶得醍醐。不离楷正宜嫥谨,艺苑中称一董狐。”西泠陈振镰先生《现代中国书法史》中在谈及《书法十讲》时,讲及“白蕉的‘书法十讲’是以一个普及的目录大纲去发挥较深刻见解的范例,每讲均能纵横古今,旁征博引,而又带有明确的个人观点。其细致与深刻,廻非时尚所及。与此可见,白蕉那卓越的史识和作为理论家的优秀素质——这是一种沈尹默、邓散木、马公愚等人都难以企及的史识。”
1968年的冬天,又是个休息日的下午,我到白老家探望。只因他卧病在床,就进入了他的卧室,和他交谈。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忽见床头柜上面的小搁板上有一部册页,顺手拿起一看,是一部白老为学生学写兰的指导册页,有十二开之多。白老讲:“这是我在解放前写兰指导的心得体会。准备以后备用。这部册页现今看来,还须补充。文革要到何时?你拿去当作纪念和学习参考吧。”说完,他把十二开册页通篇看了看,把自认为不理想的几张撕弃,把剩下的八开半送给了我。最初,在1964年,我曾问起学习写兰之事,有何兰谱可参考?他想了想讲:“初入门还是先学芥子园画谱兰集,碰到问题,可再来问问。”他又说到:“兰花的造型变化多端,我已画了一些图型。”当时,他从五斗橱抽斗中取出一部约二寸厚的册子,里面贴有他画的各式兰花花朵的样式给我看,有从原迹中撕下或剪下的,并说以后编兰谱作资料使用。
最使人难忘的是1969年1月31日晚上,是我最后一次同白老见面交谈的晚上,从此后天人相隔。那年冬天自1月29日至30日上海接连下了两天大雪,直至31日下午雪才停了下来。马路和人行道积雪,被行人和车辆压得结结实实的,走路行车有些滑,人车都很慢行,生怕打滑和摔跤。晚间天空被屋顶积雪反照得很亮。进入白蕉先生的里屋,看到白老精神好像比以前好了些,能坐起来同我讲话。我问起建国前后上海九华堂笺扇庄的旧事,他一一为我解释。当我看到他病态的脸庞,忽然回忆起1961年11月12日首次见到白蕉先生的情景。
1961年10月2日下午,我阴错阳差地报名参加由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共青团上海市委在青年宫举办的书法培训班。10月19日进行一天的考试,上午进行政治、文化理论等方面的考试,颇有大学升学的味道,下午用毛笔书写毛主席十六字令,正草隶篆均可。由于报名考试者众多达七百余人,11月12日下午起每周由海上书法家为报名者上大课一次。第一次由沈尹默先生演讲“书法如何为政治服务——我们为什么要学习书法?”及白蕉先生“书法的书体源流演变和欣赏”。在他们的演讲中,沈尹老神采奕奕第站立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整整有二个半小时,而随之白蕉先生演讲却是另外一个样式,他是坐在椅子上慢声细气为之叙述。我视力不好,坐在前排,只见白老面色苍白,脸上似有汗出的样子,很疲劳,故印象很深。
1969年1月31日晚,又见到白老类似的状况,我在那时,向病中的白老问起七年前的往事,他思索了一下,回答了我。说起了当年那天演讲是依照书刻会的工作计划进行的。在讲课前的一天,他突然发高烧到39度,自感非常疲劳。家人劝阻,想请别人代替,而那时已无人可代,并且这次讲学,也是项政治任务不能不去。故在演讲当日上午,在医院里打了支退烧针剂。下午就赶过去了。他讲完这件事的原由,劝我早些回去,以后几天里,因亲戚住院,没有去看老师,不料从此阴阳两隔。
到了2月3日的傍晚,我和家人在吃晚饭时,白老长子民生世兄,突然来我家,沉痛地说到:“父亲已在今晨三时半左右逝世于公费医院(华东医院)急诊室。”他又讲,“父亲在你走后的翌日上午,因半昏迷,送入劳保医院——公费医院,因病卡上被上海美校有关部门填上地主成份而被阻治疗,这样辗转了几个医院亦同样结果,直至当天晚上父亲进入深度昏迷,才勉强送进公费医院急诊室,父亲自始自终未醒。直到今天清晨三时,父亲突然醒来,口中叫着母亲和儿女的姓名,陪夜的是青浦的亲戚,急忙回家叫醒全家,赶到医院他已经往生了。下午,火葬场接尸车来时,才让家属匆匆瞻仰了遗容。且衣服亦没来得及换。直到天黑,母亲要我来你处报丧告之实况。”
就这样,一代大师默默无闻脱离苦海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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