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88年,画家吴大羽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他85岁。吴大羽生前没有出过画册,没有办过个展,他甚至一度被人遗忘。很多人肯定也不会知道他是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三位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背后的老师。
但今年以来,吴大羽开始“爆发”,与他相关联的事情就有好几桩。先是中国油画院5月份主办了“吴大羽文献展”;接着,在5月17日的嘉德春拍上,吴 大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谱韵-63》以1150万元成交,创下其作品拍卖成交新纪录。就在最近,《吴大羽作品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吴大羽留下的 2500余幅作品和50余万字文稿得以向世人披露。吴大羽身后变得热闹起来,但关于吴大羽的发现和研究才刚刚开始。
1.“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
小档案:吴大羽生于1903年,是中国现代绘画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被看作是中国抽象艺术的宗师。
他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曾为国立艺术院(后更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首任西画系主任。
“在他逝世前很多年,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躲进小楼成一统。”《吴大羽作品集》执行主编、辅仁书苑学术总监李大钧这样说道。
82岁的画家袁运甫回忆起几十年前拜见老师吴大羽的情景时说,“老师的家在上海延安中路,我去敲门,门上有个小孔。”学生和老师就此开始了对话——“谁呀”“我是袁运甫”“袁运甫是谁呀”“我是杭州艺专的学生”。话说完,门这才打开。
吴大羽对外界的警惕之心,也被美术评论家陶咏白提及。1979年陶咏白为了做全国艺术研究规划调查到了上海,工作间歇,顺便开垦自己研究的“自留 地”——进行油画史料的收集和现状的调查。陶咏白抱着侥幸心理,找到吴大羽家,“大羽先生在楼上的窗口窥视着我,我忐忑不安地回答着他的盘问。他竟意外地 让我上了楼,在一间似亭子间的房内接见了我。”陶咏白说,室内陈设简陋,吴大羽也全无当年在杭州艺专任教授时的派头,坐在面前的就是一个饱经磨难而体弱憔 悴的干瘪老头。“我还记得他说自己是老朽,跟不上时代,总是不断地批判自己。”
李大钧揭开了其中的秘密。早在1950年9月,吴大羽任教的杭州艺专就以“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 求……”为由解聘了他,从此以后,吴大羽几乎与世隔绝,甚至长达10年失去了工作。他一直蛰居在上海,从未回过杭州。“文革”中,他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 威”“形式主义的祖师爷”的帽子,两次重病,几近死去。
他在艰苦环境下创作出来的画作,长期以来更无人识。李大钧提到,“吴大羽家属曾表示愿意捐献给美术馆,但没有美术馆愿意要。这些画作被认为一点儿价 值都没有,甚至有人说,这些画就是调色板。”李大钧后来还得知,为了向社会传播吴大羽艺术,他的家人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钱,卖掉不少画。
但在多年孤寂的日子里,吴大羽有着强烈的交流欲望,关于创作、关于诗。《吴大羽作品集》执行主编、华东师范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周长江当年曾是吴大羽在 上海油画雕塑院(原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时的年轻同事,据他观察,吴大羽喜欢有人到他家里去,“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尽管他讲的都是大白话,但我那时年 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似乎和想像力、诗性有关。”吴大羽讲到兴奋处,常常会两眼发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对年轻的周长江来说,是很神奇的时 刻。
所有这些来访者,都没有看过吴大羽在家里作画,“他不给外人看的,他喜欢画在小的画布上,如果有人来,就放在抽屉里,没人来,再从抽屉里拿出来画。”周长江说。
在吴大羽蛰居的这些年,从未停止思考、停止作画,他一如既往画着被批判的抽象画,“他曾对我说,因条件所限,他的画都是在老画上叠加的。刮掉老画,再在上面画新画。”陶咏白说。
吴大羽的学生吴冠中则在《横站生涯》一书中写下如此文字:“每次到他家总想看到他的作品,他总说没满意的,只偶或见到一二幅半具象半抽象的小幅;到 他工作的单位油画雕塑室去找,也只见到极少几幅小幅。事实上,只保留给他二间小房,他能作大幅吗?我感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
在吴大羽的画作上,从来没有过签名、也从不留日期。1980年,吴大羽的学生朱膺曾问到老师这个问题,吴大羽回答,“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多余了。”李大钧说,他是画了就算,从不计较画作的命运,“他是画坛的陶渊明”。
2.发现他,在民间的自发行动
闪回:吴大羽的侄女、旅美作家吴崇兰曾撰文称吴大羽为“看不到画的画家”。
发现吴大羽并不是今天才开始,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彭锋的印象中,大约是1989年前后,他曾在一位收藏家的家里,见到了吴大羽的画作,“我觉得很新鲜,当时就感觉吴大羽的作品在抽象艺术方面已经走得很远了。”
按照周长江的回忆,台湾大未来画廊最早发现了吴大羽。“大未来画廊代理朱德群、赵无极的画,通过他们了解到了吴大羽。”大未来画廊于是派人来到吴 家,刚开始吴大羽子女并不理解,但第二次接触过后,才意识到大未来画廊是真的懂吴大羽。吴大羽子女一直在给父亲的作品找出路,于是双方达成了合作,“大未 来买下了一部分画作,并于1996年出版了画集。”
吴冠中的学生、画家王怀庆也提到这段往事,“大陆一度对吴大羽全无一点信息,都认为他是现代美术史上消失了的人。”因此,当吴冠中和吴大羽的画作再 度谋面的那个场面甚至堪称经典——台湾大未来画廊从民间收藏了四五十件吴大羽的油画,因为没有签名、没有创作的具体时间,画作价值和真实性让人存疑,大未 来画廊负责人于是找到吴冠中。“吴先生一看,热泪盈眶,非常激动,他说,确真无疑。”王怀庆还记得老师说,鉴定一部作品最本质的东西,要看艺术性和艺术语 言的特点。关于这一段吴冠中也曾著文回忆,他认为被发现的这批遗作大都属(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作品,“我看到这批作品的照片及幻灯片时,毋须 寻找签名,立即感到确乎是那颗火热的心脏在跳动。画面设色浓郁,对比鲜明,动感强烈。”
此后,大未来画廊还奔走促成“吴大羽先生艺术座谈会”,并在上海、北京推出过吴大羽作品展。
总结过往,周长江认为,大未来画廊发现了吴大羽,但还是属于商业推广阶段,而真正从学术角度推动吴大羽的应该是中国大陆的李大钧。
今年以来,李大钧为吴大羽出画册、办展览、办研讨会。据他回忆,大约10年前,他在画册上第一次见到了吴大羽作品,他形容那种感觉就像谈恋爱一样, 是一种令人难忘的触动。而真正走进吴大羽的世界,更大的机缘还因为吴大羽是吴冠中的老师,“我过去推广吴冠中先生作品多年。谁培养了吴冠中?作为吴冠中的 推广人,我肯定要思考这个问题。”
通过吴冠中的介绍,李大钧走近了吴大羽的后人——他的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10年前,当李大钧认识两位老人的时候,他们一位76岁,一位75 岁。两位老人因为父亲的艺术,甚至一辈子没有结婚,“上世纪50年代,吴大羽和妻子长达10年没有工作,他们靠一双子女的收入,过着清苦的日子。”李大钧 说。
“李大钧开始照顾两位老人,他后来成了两位老人的监护人。”周长江说,李大钧对两位老人的照顾无微不至,他们相处得像家人一样。两位老人说,他们没什么可报答,于是将吴大羽手稿和一部分画作交给了李大钧。
“大约是几年前,李大钧开始做功课,深入研究吴大羽手稿和创作。”周长江因此认为,对吴大羽重要的学术梳理,是从李大钧开始的。吴大羽的子女也终于等来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作为主编,他们一直参与《吴大羽作品集》的编辑、出版和准备工作。
3.他创造了一个人的美术史
画外音:我们对吴大羽一直视而不见,对他的视而不见,其实是中国文化界的悲哀。
“就是到了今天,吴大羽也没有被充分认可,出画册、开座谈会,全是民间的活动。官方一直没有给他充分的肯定。”美术评论家贾方舟直言道。
贾方舟认为,新中国成立后,一度有一类作家、艺术家不被重视,他们的作品和主流艺术不同,不是表现现实题材,“像张爱玲这么火,我成长的整个过程就 不知道还有个张爱玲。她被看作资产阶级作家,文学史和文学刊物也很少介绍她。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才慢慢被发掘出来的。”贾方舟认为,吴大羽也属于这 个类型,“所以,我们特别需要重新发现这类艺术家,把蒙在他们身上的灰尘扫光。”
王怀庆肯定地说,发现吴大羽的意义在于,他提醒我们美术教育是多元化的,也应该是平等的,而不是一个人、一种语言说话为主。“吴大羽的教育思想曾经被压抑,但这种教育思想培养出来的人,站住了。”
“半个世纪以来,美术院校培养出来的技术枪手不少,而我们弱的是脑子和心。”王怀庆认为,艺术家凭想像力和创造力,足以把别人拉开一个世纪。这一点,吴大羽和他的几位学生走的路,恰恰是很值得研究的范本。
论及吴大羽现象,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端廷从中国美术史的角度分析道,即便是受到外在力量的干预,现代主义创作还是作为潜流存在,这个线索其实始终没有断。他解释说,“新中国成立后,主流意识形态奉行的是现实主义创作,但现代主义凭借自身的力量,同样一直存在。”
“吴大羽是给中国艺术家保留最后颜面的人。”李大钧激动地表示,如果没有吴大羽,很多人会把中国抽象绘画史定位到“文革”之后的这三十多年。而实际 上,正因为吴大羽的孤独坚守,中国抽象绘画的发展史是80年,“可以说,他书写了一个人的美术史。”李大钧追问,再反观这几十年来,中国艺术家都做了什 么?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否还存在?如果真正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师生缘
他们像在宇宙里说着悄悄话
“我们认识吴大羽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艺术的肌体一样,我们从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走进了他们的心脏——吴大羽。”清华大学吴冠中研究中心主任刘巨德如此说道。
《师道——吴大羽的十封信》日前面世,这些信件,揭开了吴大羽与学生精神交往的秘密,他庄严、庞大的艺术世界,也被进一步探究。
1935年,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进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和老师吴大羽相遇。尽管,大家毕业后各奔东西,但还与老师保持着书信往来。李大 钧说,吴大羽寄给吴冠中的书信,被吴冠中“像圣经似的永远随身带着,一直带到巴黎,又带回北京,最后毁于‘文革’。”所幸,吴大羽家里保留了他当年所写书 信的草稿,在“文革”抄家后又发回,历经磨难而幸存下来。
今天看来,吴大羽的信通篇流露出高贵、典雅、博大的气质,充满诗性的表达,甚至是令人震撼的。他在给吴冠中的信中说:“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入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他1946年在写给赵无极的一封信中说,“你智慧足胜一切,此去欧洲,可取镜他山反观东方……”
在刘巨德看来,这些往来的书信,让他感觉到,在艺术宇宙中,老师和学生在精神上的相会,“他们说自己想说的话,就像在宇宙里互相说着悄悄话一样。宇 宙的光辉照耀着他们,让他们一同前行。”在他看来,吴大羽和学生们都是寻找美、追求美的殉道者,他们感情之纯之高远,非常稀有。“吴大羽给学生的信,到现 在都是活教材——他站在宏大的人类立场上,俯视艺术,展望未来,为学生们立下了高远的世界级目标,他真正成为了这几位大师的人梯。”
周长江通过大量回忆文字的研究,得出一个结论,“即便在今天,吴大羽也是杰出的美术教育家。”比如吴冠中曾回忆说,“吴师善于言辞,言语中具有诗 意,导人思路步步入胜。”朱德群曾经说过,“他对学生的要求是很自由的,别的老师批评我们绘新的东西,不过吴大羽先生和林风眠先生一直保护着我们。”赵无 极也回忆道,吴大羽平常话不多,改画时却特别能说,板着脸不大有笑容的。“他每天都来看我画什么,有时候我不大用心,他就说,‘无极,有什么毛病呀!’”
“吴冠中曾经当着我的面,背诵吴大羽写给他的信,像‘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这样的信,他都能大段大段地背下来。”李大钧通过大量的研究更发现了一些 有趣的现象,“吴冠中曾说过,‘新旧之际无怨讼,唯真与伪为大敌’‘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鲁迅是这圈圈中的真人’,过去人们还以为是吴冠中说的。现在一 看,是吴大羽写给吴冠中的信里说的。”此外,吴大羽说“一切艺术趋向于诗”,而吴冠中晚年也讲过,他现在不想画画了,想写诗。
“人的生命有基因的遗传,其实学术也有基因的遗传,艺术思想也有基因遗传。”刘巨德感叹道,吴冠中敢于大胆地提出“笔墨等于零”,这在美术界是让人吓一跳的,但他是真真切切地就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他背后有老师吴大羽,他才会那样冒着风险去说,他有强大的内在力量的支撑。
记者后记
抢救从被遗忘的角落开始
袁运甫之子袁加一再说到,他父亲一生最怀念的是1949年起在杭州艺专学习的日子,从林风眠、吴大羽,到庞薰琹、倪贻德、关良,这些老师都从法国留学归来,满怀热情,志向宏大。
早年的杭州艺专,学生画素描用木炭条,和后来学院教育用铅笔画不一样,基础训练追求大的造型、概括。袁加说,他父亲吃完早饭后,常常用剩下的馒头, 在画稿上蹭来蹭去,这样他画出来的素描就是大体块、大动态,“那个时候,他们一天要画好多张。”更要紧的是,老师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要有独立思考、独立精 神,鼓励学生的创造力。
但那一代老师命运多舛,就像周长江所说的,“当一个民族在选择、转换时期,个人命运并不能完全由自我控制。”
从这一点而言,吴大羽长期被冷落的情况,并非个案。袁加小时候随父亲一起拜访过卫天霖,他是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老师,上世纪20年代末留日归来,和 吴大羽是同时代人,他对油画认识的深度和广度,至今很少有人深入研究过。因创作长期不受重视,卫天霖生前把作品都捐给了首都师范大学。袁加曾想给卫天霖办 展览,但因作品存归属之争,只好作罢。卫天霖的画就这样一直放在仓库里,难见天日。
刘巨德更是不无深情地提到,他的研究生导师庞薰琹先生。在杭州艺专的日子里,庞薰琹曾和吴大羽等一起倡导,用色彩来创造世界,他们的激情像火一样。 但此后,庞薰琹因主张开办现代设计教育,遭到排挤,1957年被打成美术界头号大右派,蒙冤22年。他在艺术创作该爆发的时候,没有爆发,留下了永远无法 弥补的遗憾。
陶咏白也讲述,她十多年前曾编过《失落的历史——中国女性绘画史》一书,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许多优秀的女画家,但大家并不了解。她心里有一种伤感, 更有许多不平,“上世纪30年代女画家了不得,我在做访谈的时候心里觉得气不过,就下决心要去做。”陶咏白访问她们的时候,老人们已是八九十岁,如今没有 一位在世了。陶咏白因此发出呼吁,抓紧调查美术史上有价值却被忽略的艺术家,尤其要抓紧做八十岁以上老人的口述史,听他们及其亲人的亲口讲述,总比从干巴 巴的书上、画上找来的资料要丰厚得多。
如今的学生动不动看的都是西方艺术,他们并不知道,长在中国文化根脉上的那些老艺术家也闪烁着夺目的思想、艺术的光芒。他们的视角比现在的人站得还高,他们为艺术而殉道的精神,现在已极其稀有。这些独具价值的老艺术家,不该被忘记,他们值得被重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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