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艺术家访谈:张哲溢——吾之“当代”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12-11-13]
人物:张哲溢(艺术家)
宋继瑞(“青年艺术100”策展人)
时间:2012年10月19日
地点:张哲溢工作室
中国传统文史哲浸养的张哲溢的作品有着鲜明的东方古典气质。在他的作品中,既有浓厚的时代记忆,又有淡然的文人情怀。在这种时代印迹和文人情怀之中,包涵着他对东方思想的参悟和解读以及个人的历史判断。
宋继瑞(以下简称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张哲溢(以下简称张):我天生喜欢画画,小时候,只要在画画的时候就能坐很久。父亲把滑石条带回家给我玩,我就用滑石条画的满地都是,于是我母亲就要经常拖地。以前的建筑防水不好,渗水到楼下,邻居有意见了,所以,他们就让我在纸上画。我母亲当时是会计,把账本带回来让我画。奶奶对我的鼓励最多。民国的时候,她在广西艺专工作,懂美术,她会从美术的角度鼓励我。有时候我奶奶也会和我互动。比如我画一只小猫,她会把小猫绣在我的衣服上。我画一群小兔,她会绣在枕头上。看到老人一针一线,把那些色块从线变成面,里面有颜色渐变,让我觉得很有趣。从小开始,我一直都是画画比较好的孩子,同学们都求我要画,自己很是得意。
宋:小时候有比较好的绘画基础,有没有在上学的时候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张:我是图像思维的人,对图像的关注有敏感度又比较准确,再加上小时练习过书法,所以造型能力比较强。我没有绘画的启蒙老师,在小学中学也没有系统的绘画训练。但我一直在画画,70年代末80年代初流行连环画,我喜欢临摹《水浒》、《西游记》和《兴唐传》,中学以后喜欢北美漫画,也尝试着自己创造角色。
改革开放之后,整个社会有一个思想上的转变,人们有了为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而奋斗的自由。我家开了一个胶卷冲洗店,家庭慢慢地开始富裕起来。我父亲做进出口贸易,母亲是单位的工会主席,后来又做餐饮业,于是家庭舆论就开始偏向于商业思路。大学念的外语,大二的时候开始做期货贸易,起初干得也不错,不过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感觉做金融并不开心。我这个人对自己内心的喜好很敏感,当明白自己不喜欢某样生活方式的时候,就不干了,我关闭所有的商业社交,然后重新在广西师范大学学习艺术。我一直有一个艺术梦,但真正进入系统学习的时候,才明白画画与艺术是两码事,这就更有趣了。
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走艺术这条路的?
张:1998年,从画第一组静物开始,我就觉得做艺术比之前的生活有趣得多,虽然日子过得比较紧,但是努力做这个事情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快乐。
宋:中央美术学院的学习经历,对你的艺术之路有什么影响?
张:在中央美院,第一年画油画,当时的课程主要是画人体模特,美院对基础训练抓得很紧。对我而言,美院的学习是艺术基础训练的深入。后来在版画系念研究生课程班时,我在铜版工作室做了一系列作品。在课堂上我对自己的要求还蛮严格的,在课外,我也一直做一些与美院体系的要求完全不同的作品。
宋:大多数人都有一种围城情结,在外面的时候,想着进来,真正进来之后,却会想着城外。你可以说是弃商从艺,当你从别的行业真正进入艺术这个行业,有没有过这种情结?
张:对我个人而言,从别的行业转做艺术,等于改变了人生历程,而人生历程的改变过程,相当于寻求自由的过程,因为做艺术会让我内心特别舒服。但到了美院之后,我发现很多学生的想法和我并不一样,他们并不太在意自由与否,只是听老师的。他们是学生,但是我并没有把自己定位成学生,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要做我自己。老师的意见有的很宝贵,一听就明白;也但有的我并不完全认同,那就搁置。自己一直保持着某种自在的状态。
宋: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张:随着时间的变化,定位也在改变。刚从美院毕业的时候,没有艺术市场,也没什么展览机会,那个时候的志向就是想做职业艺术家,也就是希望能够以艺术创作为生。2006年,志向就发生了变化。随着生活经历的逐渐丰富和自我教育的深入,我越来越觉得“职业”与否并不重要,“志业”更重要,千万不能只把艺术当作谋生手段。在这个阶段,我颠覆了之前的一些观念。2006年之前,我一直是某种意义上的西方的态度,是一个类似于中国第三代知识分子的思路。2006年之后,我对东方传统思想有了重新的认识,发现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传统”被极大的低估和污蔑了。因此,我把东方的智慧捡起来,这个过程很有趣,有时候一句话或者几个字,就能让自己感同身受。当然这几个字、几句话可能是前人一生的提炼和积累。我的志向也就变成了一边学习一边表达传统思想的可贵之处。
宋:你的作品中有两个经常出现的形象——铁皮玩具和玻珠,这两个形象有比较浓厚的怀旧情结和童年记忆。当然,也不仅是你的个人记忆,而是一代人的记忆。这两个在你的记忆中有什么特别之处,以至于将它们入画?先说说铁皮玩具吧!
张:我喜欢玩具,但铁皮玩具只是自己收藏的一小部分。我的其他的玩具从未入画,是因为我对那些玩具有收藏的欲望,却它们没有唤起我绘画的热情。有一次我在潘家园买到铁皮玩具,这些东西是我小时候很向往但买不起的东西。有天晚上我失眠,起来画画。当时那个铁皮玩具就在眼前,很自然的就入画了。记得那是2006年,之后就一直延续下来。对于这个系列,我思考的方向最初是从童年记忆开始分析的,用铁皮玩具当作自己内心的一种投射,之后发现还可以赋予它更多的个人情结,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铁皮玩具早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铁皮玩具在上海就有生产,民国期间逐渐风靡各大城市,当时属于非常摩登的玩意。一直到冷战时期,铁皮玩具依然风靡全世界。在冷战期间铁皮玩偶的眼神里,有一种疏离的感觉,也隐隐约约折射出对未来可能发生战争的恐惧感。
我从铁皮玩具里感觉到一种孤独感。对于个人而言,这种孤独感就是文革结束后到改革开放前的人的精神状态。在铁皮玩具里,有我那时的记忆,也有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状态的映射。
宋:玻珠背后又是一种什么思考?
张:玻珠入画是从2008年开始的,起初也是从个人记忆开始。铁皮玩具相对昂贵,但玻珠唾手可得,我们那一代孩子能够玩得起的是玻珠。在这之前,我关注的文化点开始转为东方古典文学和哲学思想。玻珠有“圆通”的感觉,跟佛家与道家的一些思想很契合,更适合我表达当时的思考,于是它慢慢成为画面的主角。
每颗玻珠物理特征的不同无非就是大小和颜色的差别,但我不可能只画它的物理特征,在其中必然有感情的流露和文化的态度在里面。这次展览中的有一套玻珠系列,每幅作品画一颗玻珠,分别是《留白》、《花青》、《拾翠》、《纸香》、《罥烟》、《咏春》。其实,每幅颜色的玻珠带出了与其相匹配的一幅画作,因为颜色不同,味道各异。《留白》对应《九籽》,留白是国画的学术名词,意在留给自己的心灵去体味的空间;《花青》对应《卜算子》,花青是典型的国画颜色,《卜算子》写有一曲我填的词,画面底色偏蓝;《拾翠》对应《秋山夜眺》,“拾翠”源自《洛神赋》,当时画《秋山夜眺》,老人的衣服和玻珠都是北宋天青色,在这里,拾翠就是捡拾起过去的翠绿——古雅的玩意;《纸香》对应《冰轮戏浪》,纸香指的是有年头的纸慢慢变黄,有一种幽雅的岁月感;《罥烟》对应《静河流霜》,罥烟是《红楼梦》里宝玉眼中的黛玉有“似蹙非蹙罥烟眉”,将她的眉毛比作挂在空中的一抹轻烟,很妙,《静河流霜》玩味的也是黑色;《咏春》对应《惊蛰》,咏春不但指春天,还是刚猛的拳法;惊蛰惊的不是蛰,而是龙。我认同于王阳明的心学,自己很多想法和态度也在他的心学体系里,比较重视感情。我无法去做没有感情的事情。我出生在文革末期的中国,家族又经历过大时代的颠沛流离,能体会亲人们复杂的心路历程,所以对于自我的表达,不可能毫无感情。我画中的小鸟和玻珠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玻珠和小鸟,是对于万事万物的感情。《冬至》画麒麟,《霜降》画死去的半截螳螂;《惊蛰》里的苍龙,《白露》里的小鸡;《春分》画柳枝,《寒露》画明月,在我眼里,他们没有高下之分,仅是不同季节给我的不同感动,在这里用“齐物”的观念来表达平等的感情,“格物”则是创作手段。这次展览中的《格物四季系列》是个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有感于古老的道家的思想,这种表达方式可能不时髦、不快餐,但却是我自己的生活态度。
宋:这次展览中的《格物四季》有对应着24节气的24幅小幅作品,为什么会画这么一套作品?
张:2011年的大型个展结束之后,我开始尝试画一些小幅作品。还没有开始画的时候,并不确定这么画下去会完整。但是,一下笔就觉得非常有意思,于是所有的廿四张小作品都在该节气相应的时段里一一完成了。《立春》画的是院子里自己种的桃花。《雨水》画的水灵灵的玻珠。《惊蛰》里的龙眼睛折射出闪电的光芒。《春分》里垂柳构图来源于宋代的一幅名画。《清明》是我科幻剧本的场景,我觉得凉亭悬浮在天空中,很浪漫。我一直觉得云彩是玄妙的存在。《谷雨》的角度方式是比较现代的,至少是发明了玻璃窗之后的视觉经验。《立夏》是我的生日,我不喜欢夏天的热,但是着迷于这个季节的活力。《小满》这个节气很有趣。北方是谷物饱满,南方则是雨水特多,每个池塘都是满的。我就画了汝窑皲裂的杯子,外面有水。《芒种》画的是院子里的狗尾巴草和玻珠。《夏至》听到蝉鸣,就画铁皮玩具——蝉。《小暑》蚊子多,点蚊香,也吃荔枝,所以画的是类似蚊香的发条和荔枝。《大暑》则是手电筒给出的光和热。《立秋》是落叶,这片叶子就是工作室植物的落叶。《处暑》和鬼节有关,所以画了缝纫机并且有蜡烛,像船灯。岸边上是老家的漓江山水。《白露》时节稻米熟了,画的是铁皮玩具——“小鸡啄米”。《秋分》描绘的是最后一季的葡萄。《寒露》通常正值中秋,于是一轮明月入画。《霜降》的半个螳螂尸体是2006年上半年在院子里发现的,记得当时特别有感触。去年的霜降期间在新画室的院子里又见到了这一幕,有一种秋天肃杀的感觉。《立冬》代表冬天来了,需要有温暖的感觉,就画了火。《小雪》是铁皮机器人的梦。《大雪》全是白色的玻珠。《冬至》是好的节日,有代表祥瑞的麒麟。《小寒》是去苏州看园子的感受,太湖石给人自然而冰冷的抽象感。《大寒》中的梅花鹿叼着“龙胆”,这是一味大寒的中药。
这个系列基本上都可以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找到影子,既是对生活点滴的纪录,也是对过去绘画的总结,因为之前所有绘画的元素都可以在这个系列中找到。同时,这个系列也可看作从季节变化得出的的感悟。
宋:你的作品有很强的叙事性,每个作品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既是属于你个人的,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的。为什么要把个人与时代纠结在一起?
张:可能与个人和家族的经历有关。我的曾祖父,武昌起义的当天就在革命现场。我的祖父,八年抗战时期一直战斗在正面战场。解放之后,我爷爷的死亡又是一种很不公平的遭遇。我的奶奶,民国的时候是美术院校的工作人员。解放后失业了,被下放到农村做养殖员兼小学教师,后又到工厂当缝纫女工。从我家族的遭遇,我就看到了整个时代的艰难。我无法把个人从历史中剥离,因为历史就发生亲人身上。我爷爷的很多战友死于抗战,我家族里有人在滇缅战争中阵亡,这段历史非常复杂与壮烈,人的遭遇和未来瞬息万变不可捉摸。可能昨天你是将军,今天你就成了阶下囚,明天有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去,尽管你没有犯任何道义上的罪过,仅仅是因为时局的变更,不同党派的最终理想可能是一样的,但却在人与人的斗争中成了牺牲品。我奶奶生于清末,一直活到共和国,九十多岁的人生历程非常沉重,但是她个人操守却非常坚定。她对我说过,“做人一定要有骨气”!这也是一个中国人普遍要求的做人准则,我永远记得这句话,所以作品中肯定会有这种态度。我的艺术里有一些是非常儒家的志向的表达。比如这次展览中的《我就是擎天柱,我就是架海梁》,在这个作品中,民国时期的老手电筒喻示着某种志向。昆曲《牡丹亭》里,书生柳梦梅有句对白令我印象深刻:“我就是擎天柱,我就是架海梁”。这是明代青年励志的话,很傻很执着,我感动于这种态度。我也很认同王阳明关于“定心针”的观念,我觉得大海上的手电筒具有“定心针”的气质。另外,麒麟的补充,使这个作品更有情趣。这个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小麒麟,体量看上去不大但很生猛,它立于最高处俯瞰大海。在风起云涌的气场中,它的志向特别明显。另外,之前创作的《惊蛰》、《龙在野》等大幅作品也是这类情怀的表达。
我作品的构图与桂林老家的地理地貌息息相关。小时候随奶奶上山,眼前的城市像盆景一样,一座一座的小山是各自独立的,而不形成连贯的山脉。这种视觉经验从小就储存了,直接影响到现在的绘画构图。比如《九籽》中的九颗玻珠,还有《破阵子》系列,都像老家的山一样,彼此独立、各自秀美。这一部分作品又有一种道家的态度,还可能含有一种历史判断。
宋:在你的作品系列中,古画系列也非常重要。在这个系列中,比如《五行缺水》、《卜算子》等等,你仿照古画的构图,并且诗书画印俱全。但是,画中的人和物变成了你的铁皮玩具,诗变成你自己写的诗,印章也被偷梁换柱。这个系列源自哪里?
张:2008年开始尝试跟宋元古人开个玩笑,在古画上加减些画面,改动诗章,变成完全的另外一个意思,《秋瓜合欢图》、《冰销拾翠图》、《寒梅铁禽图》等都是这个思路,后来作品中呈现出的古典气质跟这期间的创作有关。其中最重要的是度的问题,玩笑开过了,就俗气。怎么来的雅一些,是个很有趣的课题,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会注意要控制住作品表象的视觉张力,不要表现得过了显得张牙舞爪的,要给绘画后面的内容留出空间。
宋:你如何让传统文化介入到当代艺术的语境中?
张:以前我是很在意这类问题。但是后来摈弃一元论、二元论和决定论等思维方式后,我就不再把是否“当代”当回事。“你的作品不当代了”,最初听到这句话,可能是警醒,我现在是凭借本心创作作品,不考虑是否“当代”。
这次展览中的《静河流霜》与《秋山夜眺》、《冰轮戏浪》是一个系列,这三幅作品都是赏月。赏月有不同的境界,一种是隔窗望月,一种是庭院观月,更高的境界是高台玩月,天人合一的境界。与另外两幅相比,我在《静河流霜》给出一种冷的感觉。季节和人物不一样,小鹿叼着代表温暖的灯笼。从画面可以看出风的存在,老人的胡须和小鹿叼着的灯笼被吹了起来。山、月给人的感觉很冷,但还有一处温暖,就是从灯笼那里来给出的那一点火气。
宋:你的作品画面非常精细,完成度非常高,这是刻意为之吗?
张:我知道完成度高在学术上存在危险性,会让人觉得太传统太具象,而不“当代”了。但这就是我自己,画成这样是我的瘾。我有自己的学术判断,自己也一直在琢磨,什么时候才能停笔。比如《爬云遇贼风》,有部分灵感来源于《西游记》,孙悟空刚学会“爬云”就得意了,像个小孩似的炫耀,很可爱。其实“爬云”是非常基础的功夫,我想,悟空得意过头就应该遇到中医所说的“贼风”嘛,这是中国人的阴阳平衡的观念,所以我画了风扇的投影以及几片落叶。当时,我觉得火气不够,于是在枯叶上加了一点火,正好就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更希望让画面达到一种平衡,这种平衡并非是画面构图的平衡,而是自己感觉上的平衡,而对“五行”比例的调整经常成为让我达到平衡的好方法,同时期的《血溅鸳鸯楼》也是出自这个思路。
宋:你如何看待中国传统文化对你艺术的影响?
张:这个话题太大,简而言之,我对传统是提取的过程,我的艺术创作并不是为了附和西方美术史逻辑,更多的是对传统东方文化中的提取营养,然后用自己的逻辑在画布上展开畅想,这样出来的作品让自己觉得有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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