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和仪器,你究竟相信谁?对所有的收藏爱好者来说,这是绕不开的问题;
层出不穷的天价拍卖和铺天盖地的赝品之中,藏家与专家之间的话语权博弈,愈演愈烈;
传统眼学鉴定权威不甘心话语空间被挤压,他们借着资源垄断的优势,高悬免战牌;
民间藏家转而求助仪器鉴定。但是,内地科学鉴定技术发展缓慢,成本高昂,人为因素又不断困扰着他们……
壹
“古董”是怎样做出来并取得合法“身份”的
“这个领域水太深,也太浑。”故宫专家王建华说。
佳士得拍卖行天价拍出了一个“鬼谷子罐”,就满大街都是鬼谷子罐。500块一个,贵的2万、3万。至少在外观上看来,和拍卖行那个天价的元青花“鬼谷子罐”一模一样。
在那些做高仿瓷器的作坊里,身怀绝技的人始终盯着英国、香港拍卖行里的每一个风吹春草动。
早些年,瓷器鉴定还仅仅只看器形和釉色的时候,他们就用游标卡尺的精准,做出了以假乱真的仿古瓷。
古时的官窑作坊里,为了保证胎泥的细腻均匀,泥巴要在水里浸泡十多年。十多年前,他们研究出了真空粉碎机。出来的胎泥瞒过了专家们的眼睛。
明黄不过关,攻关几年后,作坊里的研究者再次冲破了专家的眼睛。做旧时,一件瓷器甚至可以在兑有特殊药水的池子里一泡就是12年,仅制作成本就数十万。出来后远走香港、英伦,前赴后继地冲击世界顶级拍卖行的防火墙。
一旦成功,取得了合法“身份”,华丽转身回流国内,继续在拍卖行里风光无限,甚至直扑国内顶级博物馆。
贰
赝品无处不在,这早已成为藏家和专家的噩梦
无处不在的赝品,早已成了藏家和专家们的噩梦。在这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博弈中,专家们在作假者不断翻新的手法中疲于奔命,从来就不是胜利者。
在安徽省博物馆大院内一间屋子里,资深的鉴定专家李广宁信手画出一幅漫画:在无数假古董的包围中,孙悟空败下阵来,口中嚷着,太可怕了,比白骨精厉害!
这幅漫画画在一本名为《××博物馆》、装帧精美的精品馆藏图录的扉页之上。翻开目录,指着那些印刷精美的藏品图片,他说:“假的!”
“如果你不经常逛市场,跟不上市场的动静,一年就落伍了。因此,这个圈子里没有权威。”故宫研究员杨静荣说。
“专家们不说真话。按照他们的意思去买,几百万没了,最后我发现这些专家认为不错的东西,都是假的。”收藏家廖茂林说。在他的身后,数百件瓷器摆放在展示台上,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瓷器藏在仓库里,很少有展示的机会。
“4万多件,耗了我几个亿。”他说。
作为民间成功的企业家,数十年打拼,积累下亿万身家,最后都变成一堆传说中的无价之宝;作为四川最大的民间收藏家之一,他对那些有专家头衔的人,有着本能的抗拒。
叁
没有专家“掌眼”,古瓷器进不了拍卖行的门
他不屑地评价:“包括那些故宫的专家,他们的知识来自书本上,市场实战经验不多,不识货。他们把真的,说成是假的。把假的,说成是真的。比如,我的元青花,专家说是假的,但我自己知道是真的。”
尽管从心底鄙视这些专家们,但廖茂林还是必须让这些专家“掌眼”。低声下气地将这些专家请过来,出场费一天1万,甚至更高,还有国内的泰斗开价15万一天。请他们来看看,做个鉴定。
他不得不向这些专家们低头,没有这些专家的认可,这些古瓷器进不了拍卖行的门。没有拍卖就没有身价,这些兼职于各大拍卖行的专家就是拍卖市场的门槛。
专家们说,好,好看,摆着。吃了,喝了,然后拿钱,走人。
同样受困扰的还有淮北的丁仰振。当从千万富翁变成身无分文,但他依然守着一堆古董不愿回头的时候,家人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但老丁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诚心的下家。杭州官窑博物馆的1500万文物征集款将他从绝境中拽了出来。圈内人说,在全国数万个大藏家中,像老丁这样的幸运儿寥寥无几。
比如,在浙江横店某著名的企业家手中,几万件瓷器经历了无数专家的眼,在真真假假的争议声中,只能在仓库里安睡,下家的出现遥遥无期。
肆
一群傻子在买,一群傻子在等待
但即使是幸运的老丁,他的幸福感也只持续了6年,更多的专家指证,老丁的东西问题很多,老丁和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就此麻烦不断。
故宫博物院专家王建华告诉记者,事情并非都如藏家们所说。专家们选择沉默,很多是无奈的选择。
藏家对自己的藏品,就像面对自己的孩子。谁说自己的孩子不好他跟你急。圈内曾经有一些专家被请去帮人掌眼,一说瓷器不对,主人就恼了,拒付鉴定费,甚至连机票钱都不给了,专家们只好灰溜溜地自己回来。
这样的事情多了,很多专家都学精了,看到好的,立即说话好!看到有问题的,一般都不置可否,拿钱走人。犯不着得罪人啊。
很多藏家一辈子没有去过博物馆,他们的鉴定知识,都来自于书上,很多人只能对着书本的图录买东西,能不出错?
在她看来,没有15年以上研究古瓷片的经历,就踏入古瓷收藏行业,最后都只能成为一个破烂王!
她眼里的国内古瓷市场是:一群傻子在卖,一群傻子在买,还有一群傻子在等待。
伍
仪器检测,立判真假,藏家们空中楼阁般的梦想
“找个仪器,一检测,真假立判!”廖茂林这样想。他甚至想带着自己的元青花到北京,和博物馆的元青花来个对比检测。只要不对,立即砸了。
但到目前为止,这种照妖镜式的仪器,内地还没有出现的可能。香港城市大学古陶瓷中心梁宝鎏博士是该领域的资深专家,他介绍说:
热释光检测首先是要取样的。热释光鉴定的原理是,文物在存放和保存的过程中会吸收射线,α、β、γ射线,而射线是有能量的。时间越长存的能量越多。
然后我们测出这个器件从烧成一直到现在取样的过程中一共吸收了多少能量,再除以它每年吸收多少,就能得出它从生产出来到现在有多少年的历史。
在建立数据库时,我们用大量瓷片来测量它每年吸收多少,我们再计算出一个平均值,东北,华南,得出一个平均值,而正因为这个是各地平均出来的平均值,当然就有误差。
比如一个花瓶,它就是景德镇生产的,那就应该拿景德镇的数据,但是你也不知道它哪里生产的,这个就是最大的误差。
丁仰振捐给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的唐长沙窑人物贴塑大执壶,若用仪器检测,就要先找一大堆流传有序的长沙窑真品测出数据,然后再与这只壶比对。比对的时候,还要用上一大堆核物理、数理统计学的方法。上海博物馆的王维达先生是个中翘楚。
上海博物馆主要亮点在热释光。王维达老师退休多年,现在主要是他的接班人在做。
上海硅酸盐研究所亮点在成分和显微结构分析,不做热释光。该研究所有中国古陶瓷数据库,长沙窑应该也在其中。
而香港城市大学的主要成果也多是与上海博物馆合作产生的。只是故宫事件后,大家对测量完整瓷器都有些顾虑。
陆
鉴定就是做生意,眼学、科学鉴定的信任危机
人为辐照是个又简单又复杂的问题。这个领域的问题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比如陶瓷各个部位成分不均匀的影响就不好考虑。
个人经验是在测量出来的曲线比较怪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要靠个人经验,靠你用的方法,是你自己设计的方法还是抄人家的方法,哪个准呢,各家不太一样。
这就是各家的技术了,但这个误差还是比较小的。瓷器是20%-30%的误差,陶器大概10%-20%的误差。
此外,热释光检测容易被干扰。比如,过了安检,就可能遭遇干扰。一些人就用辐照的办法作假。但人为辐照作假和没有作过假的,可以区分,人为辐照与自然状态下慢慢吸收不一样的,信号怪异,这牵涉到一些技术秘密。
就现在的藏品市场的情况,他们做的90%都是赝品。
此外,哪怕是科学鉴定,也有很多种,热释光鉴定是国际上比较公认的。其他的有很多是中国自己哪个物理学家自己想出来的,是不是有效,需要认证。
比如成分分析,需要大量的数据库,很多理论上是正确的,我们也做过好多年,但真正运用到实践的鉴定上,实际操作上有难度。
上海硅酸盐研究所对古陶瓷的研究是比较透彻的,是全国最好的了,他们开展成分分析,正在建立数据库。
与眼学鉴定一样,国内的科学鉴定也遭遇信任危机。
梁博士坦承,很多人急功近利,很多鉴定就是做生意,没有科学道德,这个非常麻烦。
柒
文物鉴定圈中种种乱象:钱能让证书漫天飞
“如果成了权威,就等于拿到了一张长期的餐票。”杨静荣说。比如,现在的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一些人甚至从来没有做过科研,就是一行政领导,也成了鉴定委员会委员,还到处去走穴,给人做鉴定。
一些经验和技术都非常好的人,却根本进不去。一些所谓的官方机构,成了利益小圈子。
在古玩界,大型博物馆、研究所的一个研究员的头衔很值钱。
圈内有一个公开的价目表,帮人看一批货,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首都博物馆、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的研究员的出场费,最低的价格,也是1万元一场,有的甚至收到了好几万。
目前国内专家最高的出场费大约是15万一场。目前,在仪器鉴定还没有成为标准的时候,眼学鉴定的市场,还没人能撼动。收藏的人太多了。但专家的圈子,已经越来越乱,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圈子。
最初的时候,一张专家的证书,就是权威的证明。到后来,就是证书漫天飞,一张鉴定一万、几万,甚至直接开假证,和人分成。
到现在,专家的口碑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多的人,转而相信仪器鉴定。但在国内,仪器鉴定,远没有成熟。
故宫博物院专家也介绍,在推行仪器鉴定的事情上,遭到了很多圈内权威的抵制。
其中最体面的说法是,眼学鉴定是一种文化,不能用生硬的仪器彻底取代一种厚重的文化。
捌
不直接承认仪器鉴定,权威岂愿放弃话语权
到目前为止,内地文博界的仪器鉴定研究进展缓慢。而在英国牛津、香港城市大学,都发展得很好,并建立了相当数量的数据库。
大陆科学仪器检测研究为何滞后,在圈内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
“其实大陆的科学仪器检测技术也不算太落后,很多机构,甚至民营企业都有自己的技术攻关。除了上海博物馆和上海硅酸盐研究所,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也有好几种技术,并可以投入使用。”
故宫博物院专家告诉记者:在由圈内眼学大腕们制定的博物馆鉴定游戏规则中,至今依然强调以眼学为主,仪器为补充的模式,不直接承认仪器鉴定的权威性。这中间很有多复杂的因素,技术是否成熟,仅仅是原因之一。
如果同时用现有的七八种检测方法分别检测,再综合起来分析,得出结果,远比几个专家眼睛过硬。但目前,没有权威愿意放弃自己的话语权这么做。如果这一天到来,他们在市场上是否还有话语权?退回书斋,谁干?
毕业于北京大学,曾经有在内地搞科研经历的梁宝鎏博士称,他在内地时,有关部门曾经召集搞文史、考古和搞自然科学研究的专家一块开会,讨论合作。但是很难。
内地很多博物院、考古所都自己买仪器,但又很难找到业务精湛的人去管。另外一个原因呢,就是老一辈也是靠眼学来鉴定的,有抵制情绪……保守的势力很强大,这是发展慢的主要原因。
“在香港没那么多束缚。”他说。
柴静:无处不在的鉴宝故事
1。全是宋瓷
有天吃饭,大家听说一位老哥喜欢收藏,说去您家喝个茶鉴赏一下吧,他老婆在座,听这话脸一紧,冲老公一斜眼睛:“你自己说。”
她老公嗫嚅:“全是宋瓷……”
“都是假的。”老婆又盯他一眼:“看都看不住。”
为了不让他收假瓷器,老婆不让他出门,不给他身上装钱。他让卖瓷器的人到楼底下,拿只小绳捆起一团钞票,扔下去,再把瓷器包好挂上拉上来。
他辩解:“我懂鉴宝的,我自己半夜去坟上看的呀,刨挖开了,现场给的我呀。”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真的呀。”他说:“坟上长了草的呀。”
连老婆都憋不住笑了,他一看老婆脸色松快了,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后来草我也不信了,他们带我去沉船上找瓷器,那个船我亲自潜到水底下去看的呀……”
2。“江窑”瓷器
前几天,业界一位大佬,被人请来北京鉴定玉和瓷器,大概都是收的礼,一大堆,他看了又看,努力找出最好的一个说:“这个玉……挺接近和田玉了。”
对方还问:“真的啊?是哪儿出的呢?”
他噎了一会儿:“新加坡的。”
人家有点喜气上了眉梢:“能看出来?”
“嗯。”他转过身去,小声嘀咕:“新的,假的,破的。”
又看瓷器,一边看一边用拳头堵着嘴咳嗽想混过去,架不住对方逼问:“这是哪个朝代的窑啊,老师?”他说:“啊,江窑。”
“什么是江窑啊老师?”
“就是江总书记当政那十年产的窑。”
3。老人一番心意
豆瓣上有个和田玉的鉴定师叫岳工,好多人发照片请他鉴定玉石。
有张照片上硕大无比的黄色石料,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和田玉”,边上还写了办证电话。求鉴定的人说:“不知道您为什么把我的照片删除了,千万不要删除了,这块料是什么玉?3.6吨呢!”
岳工一脸黑线,回复:“大石头。”
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挂件,上头用小篆写着“飞仙”。问的人心里也有点怯:“不管什么年代,把仙女刻成一只蚂蚱是不是不太值钱啊?”
岳工回答:“不过如果能确定是旧石器时代的作品就不同了。”
我看着最心酸的一张照片,是好大一块粗壮结实的大石盘,上面有点青苔。底下留言的人都看明白了,中间挖了可以当猪食槽。
问的人想让鉴定是什么玉,说:“我爷爷留下来的。”
岳工估计沉吟了很久,回了一句:“好歹是老人一番心意,留下吧。”
4。《清明上河图》
有回采访,碰上个人说自己是国民党中将的后代,临死前在山洞给自己留了48亿美金的古董财宝,要给人投资,有不少人信,给他付手续费。
我说你们为什么信这么个事啊。
有位投了一百五十万的大哥说:“他拿祖传的《清明上河图》给我抵押啊。”
我无言了很久,才继续问:“怎么不报案哪?”
“你能怀疑么?那么多人都在里头,政府都不怀疑,就你怀疑?被他知道了,不给你投了。”这人有在某某地方投资上亿的合同书,底下盖着地方政府的章,政府的人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这个钱,说“反正我们也没损失,宁信其有”。
我采访这中将的后代:“你有多少钱?”
“嗯?”
“你到底有多少钱?”
“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钱?”
“一分钱没有。”
“那你捐资投资的钱从哪儿来?”
“马上批文就下来了,这个事情大了,我有基金会呀,报到国务院侨办了,中央很重视,正在派人反复调查。”
他穿着黄色的囚服,里头还穿着买来的假军服,大背头一丝不苟,在看守所里接受采访。
我问:“你还在等中央来人?”
“对对对对对。”他说:“我心里是有底数的。”
我那时候年轻不厚道,说了声:“不着急,您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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