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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兆华:在艺术上说真话是很难的,人艺也有烂戏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11-01-19
  【简介】林兆华,1936年生于天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1984-1998年任北京人艺副院长。现任北京大学戏剧研究所所长。执导话剧《绝对信号》开创小剧场话剧先河,随后创作《哈姆雷特》《窝头会馆》《建筑大师》等60多部戏剧,艺术价值极高。

林兆华:戏剧愤青75岁

  【先锋语录】

  ★在艺术上说真话是很难的,人艺也有充场次的烂戏。

  ★如果要想表达的东西,别人不让表达,我就耍一点狡猾,打一点擦边球。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舞台太像“戏剧”了,我们的戏剧太像“戏剧”了。

  【作者】《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陈雪莲 发自北京

  “大导”林兆华摔了一跤。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就发生在首都剧场的舞台上——《哈姆雷特1990》20年后重演,他上台谢幕,就那样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主演濮存昕赶紧从背后抱着扶起他,打圆场说:“他已经70多岁了。”此时,台下观众的掌声更响亮热烈。

  林兆华74岁了,他导过的话剧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他是“戏剧忠臣”,是不服老的老头,“活到老排(戏)到老”的话,当然也说过,并且,做到了。

  他早已退休,却又被人艺返聘,去年不仅推出新作《回家》和《说客》,还在年底举办首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建筑大师》《说客》《哈姆雷特1990》等6部本土剧加1部外国戏的组合,给北京的戏剧舞台带来惊喜和温暖。接下来,他还将跟中文起点网合作寻找网络写手,将《三言二拍》化为现代醒世录,搬上舞台。

  对自己的批判

  作为中国排演莎士比亚作品最多的话剧导演,林兆华在1990年代导演的《哈姆雷特》创造了购票队伍长达数百米的演出纪录。20年后,他成立的林兆华戏剧工作室不仅重演这一经典,而且第一次以民间戏剧机构身份邀请德国版《哈姆雷特》来京演出。林兆华女儿林丛告诉《国际先驱导报》,父亲认为官方请来的戏不够有水准,不能让观众了解现在国外戏剧真正的发展水平。这次希望观众能从对同一个剧目的中德不同演绎的对比中领略戏剧的魅力。他甚至说,自己邀请德国的版本,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批判。

  《国际先驱导报》:这次举行首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林兆华:有一个历史的关系,1987年我去德国汉堡的塔利亚剧院演出高行健编剧、我执导的话剧《野人》,当时很少有亚洲导演在欧洲排戏,我跟这个剧院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我曾邀请塔利亚剧院的导演弗立姆来北京人艺排演过德国作家格奥尔格·毕希纳的《Woyzeck》(沃采克)。现在,我邀请鲁克·帕瑟瓦尔的《哈姆雷特》来人艺演出,2011年初,我会去塔利亚剧院演两场我的新戏《说客》。我希望即使我不在了,这个戏剧邀请展能一直继续办下去。

  隔了这么多年,今天才把德国版的《哈姆雷特》引到国内,这是很不容易的。中德文化合作应该是国家干的事儿。我们国家请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到北京演出有三台节目,我做了调查,有两家都不是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这次之所以将《哈姆雷特》请来,其实我就是一个思想,中国戏剧界只是完成戏剧解读,不去搞舞台艺术,所以导演对于戏剧的理解都一一展示在舞台上,特别可贵。我们的戏剧专家们,我们的戏剧博士们,我们的戏剧教授们,希望你们来看一看。这台《哈姆雷特》非常好,鲁克在其间放置的那个唱歌的声音,我第一次在汉堡看的时候,感觉是天上的声音。

  Q:举行这次邀请展,是不是也有推你的徒弟的意思?

  A:一个是搞表演的濮存昕,一个是搞舞台美术的易立明,无所谓徒弟,艺术创造教不出来。我自己都是靠直觉排戏,我不是勤奋的人,我排戏时,理性思维只是起调节作用,直觉对我很管用。

  Q:你的《哈姆雷特》和德国的版本有何不同?

  A:我已经看了两次鲁克的《哈姆雷特》了,这个戏很刺激我,所以我把他请来,刺激中国的戏剧界。虽然我不懂德语,但我感觉鲁克比我当代和先锋,我的版本还比较传统。我的不是演莎士比亚的戏,而是当代戏,演员没服装也没化妆,平时什么样,上舞台就什么样。

  Q:你对《说客》到德国演出的期望是什么?

  A:我当然期望成功,我也有信心。这个戏很有意思,讲的是孔子的学生子贡出于自己国家利益去游说别国不要攻打自己国家,他本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结果竟以三寸不烂之舌引发四国大战。这部戏不是那种严肃的历史剧,服装也是把古代的服装当代化一点,不是纯古代的,加上民俗化的表演和滑稽的音乐,希望能在斗嘴调侃引人发笑的同时也留给人们更多思考的空间。这部戏具有世界性的主题,不仅对中国人有意义,也对德国人有意义。

  Q:1989年,你成功排演《哈姆雷特》,德国慕尼黑艺术节给中国文化部打电话,邀请你携戏参加,但因为这个戏属于“个体户”制作而被官方拒绝。而这次你的工作室成为首个邀请外国话剧单位的民间话剧工作室,对这种历史的呼应你有何感想?

  A:我没有什么对历史的感觉,我就是做这个事情就完了。当初被拒绝是必然的,进一步交流也是必然的,现在是一个必然战胜另一个必然,交流是阻挡不住的。但是世间偶然性也是很多的,很多事情都是偶然间促成的,最早也是文化部说《说客》这个题材很好,同时德国那边也看中了这部戏。

  永远的怪味豆

  林兆华一直以善于颠覆传统,勇于标新立异的姿态为中外戏剧人所敬仰。影评人周黎明认为,他的作品拥有非常现代的风格,但跟中国古典戏剧又有着精神上的承接。专业话剧演员濮存昕也形容林兆华的戏:“不去讨好,不去献计,不去卖弄,像禅一样,是一种原本。”

  1982年,他导演的《绝对信号》打破了统治中国多年的“现实主义”美学,被认为是中国当代先锋话剧出现的标志,这部戏也引领了中国小剧场演出的潮流。《绝对信号》在人艺一楼小排练厅“内部演出”结束后,八九分钟没有人讲话,林兆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时,老演员田冲说,北京人喜欢吃一种铁蚕豆,甜酥蹦豆;四川有一种怪味豆。我们就把这部戏当怪味豆吃,其实也不错。林兆华至今对这句话印象极深。事实上,在许多人艺的人看来,林兆华永远是一颗怪味豆。

  从《绝对信号》那时起,他和搭档剧作家高行健就开始所谓“全能戏剧”的设想。1985年高行健创作《野人》,全剧写了上下几千年、开天辟地、寻找野人,重庆、民俗、爱情——没有贯串的故事和人物,几条线在舞台上平行地展开。林兆华排《野人》时思想里没什么理论,但有一种观念产生,那就是:舞台上没有不可以表现的东西。他曾说,“我如果能在舞台上表现一个人的意识流动,舞台将变为自由空间。

  高行健远走海外后,从90年代起,林兆华与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剧作家过士行合作《鸟人》《活着还是死去》等剧目,而他的作品风格类型趋于多样化,包括现实主义风格话剧、前卫剧场、戏曲和歌剧等。林兆华有自己的戏剧民主思想,那就是让观众选择戏剧,不要戏剧选择观众。他总是说:“如今反映当今时代的戏剧少。”

  《哈姆雷特1990》后来的重演中,林兆华在结尾加了一段台词,来自他最喜欢的德国剧作家海纳·米勒的《莎士比亚的机器》:“我不愿意再吃,喝,呼吸,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孩子。……我要成为一个机器,手就是为了拿东西,腿就是为了走路。没有痛苦,没有思想。”林兆华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2010年,他和编剧过士行合作的新戏《回家》呈现出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年痴呆症患者面对社会的迷惑与梦呓。这部作品饱含对当下社会的思考与审视:世界被物质塞满,精神被娱乐至死;胃口被地沟油败坏,肉身被三聚氰胺戕害;世界互联了,心锁加密了;全球气候变暖了,人的心肠变冷了;文凭需要买卖,毕业等于失业;没钱就没有房产证,没房就别想领结婚证;生的伟大,买不起一居,死的光荣,买不起墓地……民间话语风格的的诙谐荒诞和冷峻的嬉笑怒骂里,饱含炽热的入世情怀。

  另一部古代新戏《说客》,则讲述巧舌如簧的孔子学生子贡,游说周国不要攻打本国,却引发了各国乱战。在他看来“整个就是以古照今。”“这值得我们思考应该如何继承孔学?”

  愤怒的戏剧家

  作家章诒和曾说,“一个国家的艺术若跌入低谷,我以为首先是人文气息,艺术气息的丧失,是文学家、艺术家身上散发的随意,温润,自然,悠然,超然的文化状态的丧失。而我恰恰觉得林兆华身上随意、自然、超然还在,只是个性使然、时代的氛围使然,他温润不足,却愈发愤怒。”

  而在一场题为《鲁克·帕瑟瓦尔对话林兆华——“活着”还是“死去”》小型论坛现场,我们见识到一个火药味十足的愤怒“大导”。他批评现行艺术政策和艺术教育:“戏剧演员被影视冲击得很厉害,现在年轻人的创造激情、戏剧精神没了,我现在也没有多少了。”“我们有一个无形的意识形态在那里,我们现在批评的都是有内容的戏,一个多搞笑、多没有内容的戏,报纸从来不批评。”

  对时代和政治的不满也隐含在他的作品台词中。在《哈姆雷特1990》的排练现场,濮存昕念了一段台词:“宁可留下一个恶臭的墓志铭,也不在生前让人讽刺。”然后,他若有所悟:“艺术家嘲讽政治家是经常的事,但现在不允许。这句说的是这个啊!”

  Q:你在导演话剧时有没有准则或哲学思考?

  A:拍戏就是我要说什么就行了,当然每个导演和演员都有自己的思考。我不按照某一种哲学流派和戏剧流派去排戏,我更不按照意识形态。面对文学的东西,我心里感到什么,我就表达了。我只排打动我这里的(手摸着心的部位)东西 ,只排我想排的戏。

  Q:现在演戏还会被审查吗?

  A:现在没有审查,但是他想管你,他会说“改一改”,不改他不让你演啊,我会做适当的妥协,适当的妥协还是必要的。在艺术上说真话是很难的,人艺也有充场次的烂戏。对我来说,如果要想表达的东西,别人不让表达,就耍一点狡猾,打一点擦边球。

  Q:在与其他艺术形式的竞争中,你对中国话剧的展望是什么?

  A:欧洲早已经历了电影和电视对话剧的考验。我对中国话剧的发展很悲观,但是现在中国的戏剧很多。年轻的导演非常多,现在每年中国的话剧演出有1个多亿。话剧从来都是昂贵的艺术,艺术都是昂贵的。

  年轻的老顽童

  林兆华是一位身材瘦削,头发灰白,因爱吃零食而缺了几颗牙的矍铄老人。对谈中,你能感受到这位戏剧界“文化教父”身上的威严和亲切,即使瘦高衰老仍尚存着不甘的激情和理想主义。

  戏剧大师曹禺曾评价林兆华说:“他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心、他的情感、他的创作都是年轻的,他的戏,每每使我兴奋、感动、欢跃、有时也有迷惑……”话剧导演孟京辉说,“大导满脸皱纹,但心里写满了年轻。”

  不同于戏剧舞台上的异彩纷呈,林兆华的生活保留着某些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每天的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糊糊,每天睡觉之前都会修禅打坐半小时,除了偶尔看看闲书之外,就是排戏。他说:“不排戏,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干嘛?”

  Q:你是如何走上戏剧导演之路的?

  A:读戏剧学院之前,我看的戏很少。当时戏剧学院招考,要求的文化分数低,而我功课不好,我主要想上大学,所以就报考了戏剧。后来一直做这个,就是兴趣,我对戏剧没责任感。我没有要给祖国的戏剧事业做出贡献的责任感,我就做自己的事就行了。

  Q:你自己在追求自由的创作状态,但是自由是相对的,那么现在阻碍你创作的是什么?

  A:主要是自己,自己的创作精神是不是缺失,我现在老了,精神缺失了。年轻的演员得重新发现,但比较难,我希望能有像濮存昕这样的优秀演员出现。

  Q: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吸引年轻人来看你的话剧,让更多年轻人去愿意了解、参与你的话剧活动?

  A:我不算老一辈话剧人,老一辈是人艺的老前辈,我没有想过吸引年轻人,如果我的观众老了,他不来看就不来看,我不在乎,就自我淘汰了。我的工作室有票房压力,我也不管,我只负责排戏。但是,我的一些戏恰恰是年轻人喜欢。现在年轻人看戏多了,看都市情感戏、搞笑娱乐戏,也看孟京辉的小剧场话剧,我觉得都是好事,该看就看,多看总比少看好啊。

  我三四年不看戏了,他们爱怎么演就怎么演,谁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喜欢就去看,不喜欢就不去看,就完了。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的舞台太像“戏剧”了,我们的戏剧太像“戏剧”了。我要实现我在1980年代就有了的理想,我想做——没有表演的表演,不像戏剧的戏剧,没有导演的导演。

  Q:你如何看待古人所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A:我没什么看法,这是自然规律,不接受也得接受,老了就是老了。

  采访手记:憋不住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空旷的北京人艺排练厅,正中间并排三张红色沙发椅,映衬着油漆斑驳的红木地板,林兆华(外号“大导”,林兆华则笑称是因为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及其“御用演员”濮存昕和“御用舞美”易立明三人正在接受某杂志的采访。“你这是虚无主义。”大导忽然打段易立明的话,易立明跟他辩驳,濮存昕劝林兆华:“别愤怒了,以后你也别说自己是戏曲导演。”

  采访的后部分,他越来越心不在焉,在濮存昕回答问题时跟易立明说起小话来,甚至采访间隙自个儿离开座位在排练厅溜达了一圈才回去。这个上午紧接着是德国《汉堡晚报》记者的采访,他模仿记者的德语,回头跟我扮个鬼脸说:“德语最难听了,翻译起来比中文长多了。”等待翻译的间隙,他又走开了——原来是憋不住要去指导演员排戏。

  “三角大一些。”正回答着问题的他忽然朝背对背站着排戏的三个演员喊道。现在他在排练场既不呵斥,也不张扬,“基本上不导”。同来的德国记者说,她在德国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导演是一边排戏一边接受采访的,而且,那天大导还能一边排戏,一边被工作人员哄着在100个明信片封面上签名。她的女儿林丛说,要不是这次是首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和德国交流,他是不会接受这么多媒体采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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