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土器物推测,岭南至迟在秦代就已经生产出品质上乘的漆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让广东人知道我们有2000多年的漆艺历史。”
“漆作为一种绘画媒材,表现能力很强,具有其他材质不可取代的效果。”
“漆器的式微,最根本的原因是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传统习俗的断裂。”
古典小说、影视作品里,稍微富裕的人家,客厅里放水果糕点的那得是“戗金细钩填漆攒犀地花卉纹盘”,书房里放的是“云鹤纹戗金砚盒”,女孩儿的闺房里总得有个“黑漆嵌螺钿描金盒”,过年祭祖宗就用得上“卷草纹嵌螺钿黑漆龛”……这些华丽丽的字眼儿,描写的都是同一样东西——漆器。
博物馆里、图书上,我们能看到那些或黑底金漆、或朱漆描金、或镶嵌螺钿珠贝、或绘上鲜艳花鸟人物的屏风、柜子、箱子、盒子……由于作品的富丽精美,两千多年来它一直承载着人们对吉祥富足的良好祈愿,在婚庆节礼等人生大事中占据重要地位,与人们的社会生活密不可分。过去,提起漆器,人们想到的就是北京、巴蜀、楚、越、福建,谁知道它在岭南地区更有段悠久的历史呢?
在一个关于广东民间工艺的展览上,我偶然认识了广州市美协漆画委员会委员、岭南漆画学会秘书长梁小贞,她非常热情地对我介绍广东漆艺的传承、漆画的现状。
“一屏风就万人之功”
谈起美术作品,大家很容易想到的就是国画、油画、版画、雕塑雕刻,而脱胎于漆艺的漆画艺术,则知者甚少。“漆画是个近代的概念,建国前被看做是一种传统手工艺,叫做漆艺,直到上世纪50年代开始才成为独立的画种,80年代才进入国家展。”年轻的华师大美院设计美学硕士何振纪这样告诉我。“省博物馆馆藏有2000多件金漆木雕,有大木屏风,有闺阁里梳妆用的化妆盒儿,有过去人们睡觉用的皮枕,有黑底儿金漆描花纹的扇子……都是精美的漆器艺术品。但其实漆器不仅限于这些日用的小家具,我们看一些古代建筑,它都是木结构,雕梁画栋,为了防虫防蛀防潮,就得层层刷上生漆,最后经过打磨,就成了光亮鲜艳的朱漆木门、木柱,经久不坏——那都是漆艺。再要美观,就在梁上楹上细细绘上人物故事、花鸟画面,这更是漆艺。漆雕与木雕在古代建筑中是广泛结合的,由于生漆天然防腐、无毒无害,许多能流传下来的木器,它都同时是漆器,比如著名的‘金漆木雕’的佛像。漆艺除了依托木器为载体之外,还能依托在麻布、铜等金属胎底上,应用非常广泛。”
在专研广东漆艺史的何振纪看来,“漆艺”的概念广于“漆器”和“漆画”的概念。“中国古代有两本重要的论漆的材质、应用的书,因为历代文人都不重视民间工艺,其中五代朱遵度的《漆经》已经湮没了,仅存的明代黄大成所著的《髹漆録》流落于日本,民国时候才以手抄本的形式传回中国。在这本书里,记载着中国古代关于漆器的工艺有300种之多,而当时一件漆器的制作要经过几十道工序,而西汉的桓宽《盐铁论·散不足》中,说‘一(漆)屏风就万人之功’——造价如此昂贵,漆器是当时社会的奢侈品。”
两千多年的岭南漆艺传奇
华南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漆画艺术委员会委员陈志强女士曾撰文谈到,岭南气候温暖潮湿,木器易腐,所以漆艺必然丰富。岭南最早出土并保存完好的漆器是1952年于广州西村石头岗发现的秦代烙印“蕃禺”漆奁。烙印铭文是其时工艺产品规范化生产的标志,除了反映出秦时大一统政策向岭南地区的波及外,同时亦表明漆器制造业的日益规模化。
漆艺制品是高技术的奢侈品。秦汉间最精美的漆器由官家所制造,为皇室贵族服务。尽管漆器昂贵,但由于生产技术的发展,漆器还是得到广泛的应用,而一些较为简陋的漆器,则成为廉价的日常用品。何振纪介绍说,汉代用漆的技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漆器的漆膜光滑细腻,大部分出土的漆器历经近两千年仍光泽照人,有的内胎都被腐蚀贻尽,但漆膜仍完好如初。“1983年在广州象岗山发掘西汉南越王墓时,工作人员在墓中棺侧发现一座长三米许的鎏金铜框架漆木屏风,胎体虽已腐朽,但仍可见其漆膜残骸,整个屏风结构复杂,气势雄伟,金碧辉煌。”
六朝至隋唐时期因前朝崇葬之风开始消退,陪葬的漆器开始锐减,但漆艺仍在不断翻新。晋时岭南所产的漆扇设计复杂,被运往京城风行一时。唐代的漆艺则因受到新工艺的刺激导致素髹器的流行。现东莞邓尔雅家族收藏的唐代名琴绿绮台就可见其时的素髹风尚。
关于唐代漆器流传极少的原因,陈志强教授笑着解释为:“唐代社会富裕,审美风气改变,追求奢华品位,在镜、瓶盒这些东西上大量镶金嵌银,或者直接以金银为胎底上漆,这么奢侈,器件都被后人拿去熔毁了,就很难传下来了。”
到了宋代,漆艺生产日趋专业化,民间的制漆业亦日渐庞大。刺激其时民间漆业发展一个重要方面是漆器外销的扩大。何振纪介绍说:“宋朝偏安一隅,与东、南海岸诸国联系更为紧密。1987年,宋代沉船‘南海一号’在台山与阳江交界被发现,至今此船所出土文物数千件,其中发现不少漆器碎片。”“近代岭南著名的数个漆艺生产重地在明代已开始名声鹊起。除了前面提到的广州、阳江外,还有佛山及潮汕等地。故宫博物院藏乾隆所用紫檀雕花龙椅为广州制造。通体雕花,素髹着漆,十分具有清代广作家具经典风格。”
引领欧美对东方的幻想
“海上丝绸之路”的海外贸易与清代“一口通商”的独特经济地位,从另一个侧面推动着广东漆艺的发展。根据何振纪的研究,岭南的漆工艺成为中国风格的代表器物影响西方。“作为实用器物的附庸,岭南早期的漆艺得托商贾之手流转于四方。尤其是岭南自清中叶以来作为清式家具之举足轻重出产地之一,更令与家具髹饰息息相关的漆艺远播海内外。早在十六世纪,荷、英、法的商船已将广东所产漆器运往欧洲。1700年,来自法国的安菲托里特号从广州运回了漆器、瓷器、丝绸等物。1784年,美国货轮中国皇后号从广州运回大量广作漆器。其后越来越多广东漆器被运往欧美。十七世纪欧洲流行洛可可风格,这些远渡重洋而去的漆器正满足了法国宫廷对东方的幻想,这些黑底描金的广式家具,让他们觉得很高贵,深受感动,把整体的描花屏风运回去之后拆开成小片,镶嵌在西式家具上面。中国的漆在东亚大陆是最好的,直到现代都是这样,现代的日本工艺家许多也要到中国来买漆。”
当然,欧洲人买回漆器不全是为了拆掉,更多的是赏玩和珍藏。“利物浦国家博物馆藏有一件出自广东的装茶叶用珍珠母镶嵌漆盒。藏于埃塞克斯博物馆的一件由丝绸及象牙装饰的描金缝纫木桌表明其时岭南漆艺装饰之复杂。广州博物馆藏一件清代光绪年间出产的红彩描金黑漆象牙雕女红盒,极尽奢华雍容。而香港历史博物馆收藏的十九世纪广产带有异国情调装饰的漆折扇,则表明广作漆器业已形成成熟的订做机制,而且生产基本上集中在广州。”
在现代工业面前溃败
前面提到,天然的漆,产量低、价格昂贵,漆器制作又很费工艺,是日用品里的奢侈品,于是在民国时代,当现代化学涂料进入中国之后,一直很繁荣的漆器业发生了危机。其实,当时在广东地区发生的抵制洋货运动曾经刺激了一大批漆作店诞生,如广泰隆、广益成、利源隆、广隆等在那时都享有盛名,产品均在广州、香港的先施、大新等大百货公司有售,岭南地区的漆器又一度繁荣。可是随着战乱迭起,加上新工业普及,现代油漆制造的日用品很快就以低廉的价格打垮了传统天然漆器,挤占了各大百货公司柜台。何振纪举例说:“如果当时一个天然漆盘子要卖5元钱,那么一个现代油漆盘子大概就只要5分钱,虽然天然漆更加无毒耐用——你想,几千年的漆器都能保存的那么完好,但是,老百姓更看重价格啊,打价格战,天然漆器就输了。”
传奇漆画的传奇人生
面对现代涂料工业的冲击,新中国的成立给岭南乃至中国的漆艺市场打了一支强心针。当时我们的广东漆器作为特种工艺进行内销。这里不得不提的一位重要人物就是首届中国漆画艺委会主任、开创广州漆画风格的漆画家蔡克振。蔡克振的第一代弟子陈志强教授给我们讲述了他的传奇故事。
陈志强说,上世纪50年代末期,越南政府在中国举办漆画展,因为越南曾经被法国占领了很久,艺术上受法国影响很大,更接近现代艺术,所以这次展览在中国美术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人们想不到,漆艺这样传统的工艺,居然可以成为这么有冲击力的创作方式。这次画展也感动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认为,漆画作为一门发源于中国的传统艺术,应该海纳百川、博采众长,于是派遣了数名留学生赴越南学习现代漆画艺术,当时学习油画专业的蔡克振也是其中之一。
1963年~1966年,蔡克振在越南胡志明市美术学院学习、研究漆画。那时正逢美越战争,三年的时间,蔡克振是在乡村甚至在猫耳洞的艰苦环境下学习漆画艺术的。所幸他所从的老师对他很好,技术方面倾囊以授,毫无保留,而且越南民间漆画氛围浓郁,对蔡克振以后的艺术生涯影响深远。1966年,随着美越战争的深化,国家保护人才,蔡克振受请回国,当时他已是同期出国留学的数人中坚持到最后的两人之一,更是最终唯一坚持从事漆画的一人。
文革结束后,蔡克振开始在广州美院附中工艺美术系招生,当时学生大多不愿意学习漆画,认为花时间又无前景,经常接触还会使皮肤过敏。但蔡克振不气馁,他认为这不仅是一种工艺,而且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画,是一门可以跟西方油画并称的艺术。近四十年来,蔡克振对推动中国漆画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人们常说漆画分南北两派,京派以乔十光大师为代表,学习福建由日本传来的风格,胜在传统风格、精细的工艺之美;广派以蔡克振为代表,学习越南传来的欧陆风格,胜在绘画性、现代感。可以说,蔡克振是广东漆画承前启后的人物,若没有他以及他所招收的文革后恢复高考的那一批大学生,广府漆画之脉可能就不是现在的局面
漆器式微与传统生活方式断裂有关
信息时报:现在我们所说的漆画是什么?
陈志强:漆画是脱离了漆器这种立体工艺品的依附的独立画种,是以漆为主要原料或原料之一的架上绘画,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辟为画种进入艺术殿堂。
信息时报:所以漆画必须使用生漆?
陈志强:生漆、大漆、中国漆等都是我们对这种原材料的不同叫法,美术界有一些人认为,不用中国漆来画就与传统没有关系了,就不能叫做漆画,从器物来讲这个话没有错,但从架上绘画的角度来讲,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在绘画创作中,漆可以与其他材质很好地结合起来,这个也是几千年来不断发展的漆艺给我们的启示。在如今的美术界也有人并不拘泥于所使用的材料,他可能使用了生漆,也使用了金箔、蛋壳、绢帛或者别的,然后他会自称是综合材料。这样也很好,我们可以更多地关注绘画本身。具体到广东美术界,理念开放,漆画家们在对材质的使用上没有固定的模式。
信息时报:您在华南师范大学开授漆艺、漆画鉴赏课程,那么您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接受漆画吗?
陈志强:这20年来,我感觉到学生们虽然在接触到漆画这个艺术门类之前很陌生,但是在接触之后,学生都很喜欢这门课程,他们说,“这就是中国的油画”。
梁小贞:我发现很多学生他学了几种(艺术门类),但在做毕业作品的时候都喜欢做漆画,因为漆画的表现力特别强,它可以兼容很多其它画种的技法。这几年学漆画的人数增长很快,光是广州每年毕业的艺术类学生学过漆画的都有几百人。
信息时报:学生觉得漆画是中国的油画,在你们看来有什么区别?
陈志强:主要还是从媒材差异来看,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漆的与众不同。我们说“一团漆黑”,是说漆其它材料无法取代的厚重度;说“如胶似漆”,是形容漆不可取代的黏合度。它有“国家宗器”的大气,也有小中见大的力量。当然,作为架上绘画它的表现力没有油画的细腻。
信息时报:前面我们说到漆画与漆艺并不是相同的概念,那么当现在漆画逐渐被人们接受的同时,漆艺怎么样了呢?
陈志强:从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原来的漆器是实用的,是日用品,当它脱离了实用功能之后仅仅作为观赏奢侈品的生存空间能有多大呢?漆画作为独立的艺术是慢慢出来了,但漆器大家都不用它,慢慢地人们就不知道了。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我觉得是两点:原料的产量减少和传统生活方式的断裂。先说原料:天然的漆,造价是很昂贵的。北方产的大木漆树一年只能产8两漆,而南方生长的小木漆树一年只产4两漆。我这次去买漆,一个漆农种了40多棵树只收获到4斤漆。由于经济回报低,漆农无法生存,纷纷改种别的东西,一个漆树基地都变成了烟草基地。我们中国的漆质量是亚洲最好的,但是人们急功近利不去保护,没有了漆树,漆艺和漆器从何谈起呢?
再说生活方式,漆器曾经和中国的女性生活,和婚嫁有关。母亲在女儿即将出嫁之前,都会给她一个金漆或者黑漆的首饰盒,她自己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也会有自己的女红漆盒,嫁妆里面更是少不了朱漆的木柜木箱,承载着家族的祝福。现在人们都施行西式婚礼,穿一身白纱交换戒指摆酒席,可能父母还会送女儿一条金项链,但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精致的小漆盒儿把它装起来了。
信息时报:这样,漆画还可以通过材质的广泛运用而发展下去,漆艺就很难说了?
陈志强:是的。很多传统的漆艺技术已经濒临失传了。2002年我带一些国内的漆画专家到陈家祠参观,其中有一对母女,都是漆画界著名的人士。她们看到有个神龛上面画着精美的人物故事,连人物的眉毛都历历可数。女儿就说,这不可能是画出来的,应该是刻的,母亲说,是画的。过去有这种传统工艺,她小的时候看前辈们做过,现在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同行的人纷纷赞叹,看了那个神龛,都说自己现在画不了那么精细的东西。
梁小贞:在阳江,漆艺已经成为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保护,在广州,我们也在做这方面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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