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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苦禅写意小品寄托的情怀:鱼和鱼鹰是常画题材

中艺网 发布时间: 2010-02-05



李苦禅写意小品寄托的情怀,清人周济论词,有“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之语。寄托,是中国诗学的一个传统。无论诗人、词人,吟咏山水也罢,感伤时序也罢,怀人念友也罢,总包蕴着作者的理想、爱憎、褒贬、思考。同论说文字不同,这种理想、爱憎、褒贬、思考,不是以说理的形式表达,而是寄予在诗人构造的形象或环境氛围之中,显得更加含蓄而耐咀嚼。于是“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在实际创作过程中,这种寄托的表现,要复杂得多,并非只是某种事物的借喻。专制主义禁锢思想愈深,这种寄托愈是隐晦难解。因此,对诗词中寄托的理解,必须同作者创作的时代、境遇、交往、思想联系起来,方能大致不差。此之谓知人论世。

  这种诗学的传统,起初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中国的绘画,但到宋代,文人画兴,把诗学引入画论,绘画同样借重于寄托,别开了新的局面,尤其是文人画中一些遣兴小品,更因有所寄托而增添了画作的意蕴。这样的画作,笔墨、才情固然不可或缺,但人品、思想却显得更为紧要。

  夏日苦热,得李苦禅先生写意小品一册,闲处读之,有如饮冰。苦禅先生为白石弟子,但作画有自家面目。还在1948年,白石老人题苦禅画作,即有“思想笔墨,色色神奇”的赞语。到1950年,白石老人90岁时,更在苦禅先生一幅《双鸡图》上题道:“雪个先生无此超纵,白石老人无此肝胆。”用八大山人与白石老人自己来衬托苦禅先生的英特,奖掖之殷,可谓造极,亦足见对这位弟子期望之切。

  苦禅先生的小品,其造诣、笔墨、设色、神韵,自有行家品评,我无此学养,未敢妄赞,但其寄托之远,感慨之深,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得于言象之外者,读之每有会心,或可得言一二。尤其是那些作于“文革”时期的作品,因为对当时的环境氛围、文化人共同的遭际稍有了解,读来更觉五味杂陈。

  中国的国画艺术家,在1949年之后,曾有过一段彷徨。亦如京剧演员一时不知帝王将相如何扮演,国画家也不知传统的花鸟虫鱼,如何为新中国的政治服务。及至白石老人荣获世界和平金奖,被推为世界文化名人,国画界才松下一口气来。不料此后政治运动不断,画家们作画,如临渊履冰,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犯了忌讳,惹出麻烦。好在花鸟虫鱼毕竟略可超脱于现实政治,所以这种戴枷的舞蹈,一跳也跳了十几年。

  及至“文革”之世,花鸟虫鱼一概成了“四旧”,国画家们即有所作,也多为自娱、遣兴。因为不是为了发表或出售,绘画中多有“寄托”。这既成了国画艺术家感慨、忧虑、痛苦、呼号的婉曲表达,也被别有用心者滥用为罗织罪状的工具。

  鱼和鱼鹰是苦禅先生常画的题材。鱼鹰即鸬鹚,色黑而嘴曲如钩,能于深水取鱼,渔人常豢以捕鱼。古人诗中咏鱼鹰的不多,画鱼鹰的就更鲜见了。据苦禅先生公子李燕说,上世纪20年代,苦禅先生便把鱼鹰引入写意山水画中,并将画作呈老师齐白石评阅。其时白石老人也在画山水鱼鹰,便在画上题道:“苦禅仁弟写此,与余不谋而合也。”后来师徒均画鱼鹰,而苦禅先生只画近景之鱼鹰,以示有别于师。“文革”时苦禅先生所作小品,颇多捕鱼之鸟与吞鱼之鱼。这恐怕不仅只是个人的偏好,而是同心境、情感的际遇有关了。

  一场“文革”,从开始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到后来的大抄家,到整“党内走资派”,再到大打派仗,无一不是一部分人整另一部分人。今日老革命,明日又成了“老反革命”。今日整人者,明日又被人整。今日革命派,明日又成了反革命派。套一首清代剃头诗,可谓:“都说整人好,人人要整人,有人皆需整,不整不成人。”那时,人人都在窥视:或窥视自己是否要挨整,或窥视如何去整人。

  苦禅先生当时看惯了这种翻云覆雨的世相,所以鸟食鱼、鱼食鱼的形象在他脑际挥之不去。1973年,他画半张残缺荷叶、一只破碎莲蓬,荷残莲碎如此,荷秆上还停着一只回头张望的翠鸟,题道:“企待鱼儿来”。1974年他又画了一只立于石上回头张望的鱼鹰,又题:“企待鱼儿来”。这两只等待鱼儿浮出的鸟儿,同某类布置罗网,等待他人“犯错误”或“跳出来”,以便“聚而歼之”的人,其心态颇有相似之处。另一帧同作于上世纪70年代的探水鱼鹰,用意相似,只不过那伸长颈项的神态,更体现了等待鱼儿浮出的急切神情。

  “文革”比之过去历次政治运动,张网更密,扫荡更烈,尤其是文化界,较有成就者几乎一网打尽。苦禅老人另外两帧鱼鹰图,一帧题曰:“水禽时见之,写之亦不难”;另一帧题道:“鸬鹚游过池塘清”。对那些食鱼者尽管辨之不难,但当其挟势而行,所过之处仍无噍类。感慨之深,无可名状。

  当然,对世情看得真切的苦禅先生,所思考者并不止于此。他的一幅吞鱼图,画鲶鱼、鳜鱼各一,鲶鱼本是食鱼者,而此时鳜鱼大张其口欲吞鲶鱼。跋曰:“吞鱼者鱼恒吞之,信矣。”这不是因果报应,而是复杂环境中现实政治生态的写照。懂得了这一点,才能领会作于1981年那幅《重脱口》所含化险为夷的心境。直到三中全会开过,老人才感到了“鹰”口脱险的侥幸———“脱口而出,险哉!”这恐怕是劫后余生者共同的心态。

  除去对没完没了“阶级斗争”的恐惧与厌恶,在“文革”之世,恐怕唯有相濡以沫的亲情或友情,能够激发艺术家创作的灵感与激情。当第一轮横扫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风暴过后,斗争矛头开始指向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反动权威”因已成“死老虎”而暂得残喘。这时,受尽凌虐的“牛鬼蛇神”,家庭才是唯一的避风港湾。

  据李燕说,“文革”中,苦禅先生屡遭批斗、抄家、辱骂、诬陷与毒打。惨痛已极而呼天,人之常情。读他《梅神万岁图》上的题跋:“梅花神万岁,保佑保佑,南无阿弥陀佛。全家供养敬祷”,当时绝望的心境可知。但苦禅先生有幸,不但有一个理解并始终信任他的家,而且有许多理解并同情他的普通百姓和民警。在他们的掩护下,得以暂时避居于李燕家中。他的多幅小雀栖于蕉叶上下的小品,恐怕也有蕉叶一片,聊避风雨的意思,而他那些母子鸡图则是无情世界的有情。冷漠世界中仅余的一丝温情,往往是使人坚持下去的力量。这两种情感在《蕉叶竹鸡图》的跋语中完整地表达了出来———“一叶华盖,闻香不翔”。虽只一片蕉叶,不是什么铜墙铁壁,但其下有兰,香韵足可流连。

  “文革”之世,是一个今天的青少年无法想象的社会。在“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口号下,人们噤口无声,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妥,惹来横祸。因此,即便老友相见,也都畏谈国事。有时说一些听来全无意义的话,大家相视一笑,都心知肚明。譬如,把“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改为“到处莺歌燕舞,唯有潺潺流水”,谁都知道是指商品极度匮缺。于是有人纠正:“不是唯有,是更有。”说者便道:“呦,记性不好,记岔了。”于是大家哈哈一笑。有过这样的经历,再读苦禅先生“两个老汉爱谈古,第一句就是烤白薯”;“三位老翁竟日谈,一说海,二说山,三聊山精海怪和云烟。此谓之上下宇宙谈”等画跋,才能领会其中深意。苦禅先生另有一幅《二蕉问答图》,画两片蕉叶如二人对坐相语。题道:“二蕉问答,仙语之景图也。涉事。”所涉何事,很难猜测,但那两片蕉叶的形状已经透露出,想必与老友有一次愉快的交谈,所说皆“仙语”,皆“天机”,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非可与外人道者。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想必都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

  中国的诗学讲“诗言志”。受中国诗学影响的中国绘画,也讲“画”言志,在绘画中体现画家的理想、情操、向往和做人的伦理。这也是一种寄托。松柏在中国画里有特殊的地位,因为孔夫子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人格的体现;荷花为画者喜爱,因为其中寄托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兰与竹,正如苦禅先生所题:“兰竹有清节,可师之也”,即便白菜、竹笋,也如李燕所记,苦禅先生曾云:“白菜者,清白也;笋者,胸中有节也。”至于苍鹰的形象更为苦禅先生钟爱,这不仅因为鹰的高远、矫健、敏锐、不同凡俗,更因为他本名李英杰、李英,“英”、“鹰”同声,每取以自喻。苦禅先生的人品由此可见一斑。

  有几帧小品来得突兀。画的都是大瓜。苦禅先生出身农家,农家常用物屡屡见于笔端并不奇怪,但画得如此顽健老硬,却别有深意。“文革”时期,批斗者常喊的一句口号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常用的词语是“顽固”、“死不悔改”。在“造反派”心里,他们应当是“所向披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们总会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幅《大瓜图》上有一只黑雀停在瓜上,瞪大眼睛,却不知如何下口。苦禅先生以瓜自喻,好像在说,任你批斗不断,老夫顽健如初,尔等其奈我何!

  “文革”时期美术界一桩大公案是1974年的所谓“批黑画”。此事经过,多有记述,不再赘言。其手法则是中国的老方子,即滥解寄托,妄加罪名,罗织成案。人们都还记得,清朝初期的文字狱中,“明朝期振翮,一举下清都”,“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这样一些诗句,怎样被罗织成狱,送掉了许多人的性命。其实,“文革”之世的罗织有甚于此。

  记得“文革”初起之时,有一则传闻:说是“文革小组”那个顾问康生,一日在人民大会堂观画,看到傅抱石与关山月合作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时,众人均赞其气势,而康生则不阴不阳地说道:“人家的意思是,大好江山,可惜无人。”于是众人缄口。这一传闻无从核实,难断真假,但1974年批“黑画”时罗织罪状的手段,却如出一辙。

  那批所谓黑画,是1972年根据周恩来指示,组织国画家为一些涉外宾馆画的。此时却被指为“文化黑线”回潮,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黄永玉的猫头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被指为对社会主义不满;宗其香的三虎图,被说成赞林彪虎虎有生气;许麟庐画了三只柿子一棵白菜,说他自诩三世清白,为反动家庭翻案。最为奇特的,是苦禅先生画的《残荷图》有荷花八朵,便被指为攻击八个样板戏为残荷。因为画了一只翠鸟停在青石上便说是刺江青称霸。更为可笑的是因为翠鸟上没有一撮羽毛,被说成拿江青生理缺陷取笑———或许是江青头上无发吧。若非批判者泄露,这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中国画确实讲究寄托,但这样滥解,却是完全不懂寄托的罪名罗织。苦禅先生对此十分鄙视。他画了好几幅小品,嬉笑怒骂,痛快淋漓。《墨竹乌瓜图》,一枝墨竹,两只大瓜,瓜上立二青鸟。题道:“此王母所食之瓜,尚余两枚,命青鸟使者守护之,盖恐为轪后之妻窃走也。因东方小儿已先盗去数枚。此幅亦可谓守瓜图。暑气逼人,写此欲驾王母辇适北冰洋之冰宫也矣。噫嘻!”若不是李燕记下苦禅先生画后大笑之语,读者真不知这一番稀奇古怪的跋语是什么意思。原来,苦禅先生说:“我瞎编胡扯这一套题字,如果被那帮小子抄去,叫他们倒着查辞海,三天三夜也查不出什么‘反动影射’,急着向主子邀功,憋死也憋不出个屁来!”

  知人论世,以意逆志,在“文革”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画作,只有懂得了那个时期画家生活的环境和思想,才能读懂画作隐藏着的深刻内涵。

  李苦禅(1899—1983)

  著名国画大师。原名李英、李英杰,字励公,山东省高唐县人。1922年考入国立北京美术学校西画系学习油画,并接受同学赠名“苦禅”。1923年拜师齐白石。1930年应林风眠聘请,赴杭州艺专任国画教授。1946年,徐悲鸿聘李苦禅为北平艺专教授。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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